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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南极过家家


在这个世界尽头的小屋子里,最可怕的不是寂寞

而是不知道会不会一直这么寂寞下去

正如富春跪在海冰上张着嘴望着前面

最可怕的不是山崩地裂,而是那无尽的远方

富春轻手轻脚爬下床,从桌上拿起手表,时值格林尼治时间早上六点。

他拉开窗帘,外面天气晴朗,太阳明晃晃地挂在那里。

他伸了个懒腰,走到货架边舀了点米,开始煮粥。

如意被他发出来的声音弄醒了,她睁开眼,又羞愧地闭上。

富春拿起床下的便盆,出了门。过了一会儿,外面柴油发电机的嗡嗡声停了下来。富春回到屋里,把便盆放回原位,烧开一锅热水,把晾在苹果屋里专给如意擦洗的汗衫拿来放进热水里煮了煮,捞出来兑了点冷水绞干了。

他把绞成一团的热气腾腾的汗衫递到如意面前,如意接过,先擦了擦脸,然后放进被窝里擦拭身体。

富春转过身,把煮好的粥倒进碗里。他把昨天吃剩下的沙丁鱼罐头里的汤汁淋在如意那碗粥上,剩下的三块鱼也搁在如意的粥里。

屋子里渐渐冷下来。

富春把粥递给如意,道:“从今天起,我们每天只能吃两顿。早上一顿,晚上一顿。”

如意接过粥。

富春从登山包里拿出一个大号金属保暖水壶,把自己的那碗粥倒进去,盖好,再把保暖壶塞进包里。

然后他从上铺把自己的被子和褥子全拿了下来,盖在如意身上。

“柴油不够用,从今天起,发电机只能晚上开,早上得关了。”

如意吸溜着喝了一口粥,点了点头。

富春转过身,开始穿冲锋衣裤,他把手套戴上,把如意那条粉红丝巾紧紧围在脖子上。虽然正值南极夏季,但室外还是寒风刺骨。富春的远行是一场考验。

如意问:“你准备从哪个方向开始找?”

富春道:“现在是早上,太阳总是从东方升起的,我准备向东开始找。”

如意听完道:“在南极极昼的时候,太阳升起的方向是北面。根据太阳的方位,可以推论坠毁点在我们的西面,所以西面是大海。你要搜索的方位是东南北三个方向。”

富春愣在原地,问:“太阳怎么可能从北边升起来?”

如意道:“不管哪里,当地时间午夜必然是太阳高度角最小的时候。

太阳高度角最小的方向,北半球为北方,南半球为南方。北极极昼地区午夜太阳方向为南方,南极极昼地区午夜太阳方向为北方。极点除外。”

富春道:“听不懂。”

如意道:“在南极,你得学会相信那些你听不懂的事情。”

富春道:“太阳从北边出来了。”

富春背上登山包,戴上那块陀飞轮金表,道:“我想先往北走走看, 算命的说过,今年我大利北方,走到三十公里远,如果没有极光站,我就原路回来。”

如意道:“你平时用右手,所以你的右腿比左腿强壮,你以为是笔直走,其实会往左偏。同时受地转偏向力影响,你的方向会发生偏转,北半球右偏,南半球左偏,所以你会更往左偏。你不能相信自己的感觉,一定要找参照物,一座山、一块石头、一道冰川等等。你必须记住你的来路,尽量做标记,牢牢记住某些地标,这样你才能回得来。”

富春拉紧冲锋衣的拉链,紧了紧鞋带。

如意道:“人的步行速度大约是一小时走六公里,所以看好你的表,从出发时开始计算,走大约五小时,差不多是三十公里远。你面对的是复杂的南极地形,所以你得加一个小时,也就是你走大约六小时,如果没有找到极光站,你就赶快回来,这样你每天大约要走六十公里,需要十二个小时。”

富春笑了,问:“有什么是你不明白的吗?”

如意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笑得出来。”

富春道:“在南极,你得学会理解那些你无法理解的事情。”

他打开内门,走到内门和外门构成的保温门斗里,回过头,俩人对望了一会儿。

“我走了。”他挥挥手道。

“早点回来。”她躺在床上道。

富春关上内门,打开外门,南极的风吹入他的鼻腔。

他走到院子里,选了一块黑色的沙砾地。在南极,只有在夏季,当一部分冰雪消融后,黑色的地面才能露出来。

他用冰镐在沙砾地上画了一个圆,然后正对着太阳的方向在圆里画了个十字。

按照如意的指示,他面对太阳,这样他就面朝北方了,左手边则是他坠落的西方,是大海。

他定了定神,向北走去。

富春走了没多久,就发现北面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他独自走在这片冰原上,慢慢走进一大片奇形怪状的小雪堆里。这些白色的雪堆默默围着他,有像猴子的,有像大象的,还有像妖怪的,大多数只有一个小土坡那么大。富春眺望,发现不远处有一座巨大的白色冰山。

他没想太多,转过一个雪堆,向着那座冰山走去。他一口气走了十五分钟,来到这座巨大的冰山脚下。这时一只海豹横在他眼前。这是一只威德尔海豹,正仰面躺在冰上晒太阳。

富春站在它身边琢磨了半天,结论是他一个人弄不死它。无论如何。

他望着海豹肥硕的身躯,肚子叽里咕噜叫唤起来。

这只威德尔海豹体长三米,重约三百公斤。它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看富春,打了个大哈欠。当富春见到它嘴里那排锋利的牙时,彻底绝了打海豹吃肥肉的念想。海豹不知道富春风起云涌的思想斗争,又倒头睡去。

它的两只前鳍搁在肚子上,时不时地挠挠痒,胡子一抖一抖,显得内心快乐,生活安逸。

阳光照在冰雪上,亮晃晃地刺入他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停住脚步,心想这里怎么会有海豹呢,这里不是陆地吗?

他又走了几步,腾地停下了,心想眼前怎么会有冰山呢,冰山不是大海里才有的吗?

他原地转了一圈,用脚在冰面上使劲跺了跺。海豹被他发出的声音惊动了,慢慢蠕动起肉乎乎的身子,爬到一个雪堆后面去了。富春从另一个方向绕到雪堆后面一看,才发现冰面上有个海豹洞。海豹钻入洞里深蓝色的海水中游走了。

富春僵在原地,这才明白自己再一次走出了南极陆地,走上了南极海的冰面。他面前是绵延无尽的白色海冰,上面盖了雪,看上去和陆地一模一样,其实在他脚下的,是几千米深的冰冷海水。

原来小站的北面紧靠着大海——这个小站是建立在靠近大海的一座山脚下,它的西面和北面都是大海。西面跟大海隔着六座山,北面离大海很近。

富春走到海豹洞边往下看,洞里的海水轻轻拍打着厚厚的蓝色冰洞。

他四顾茫然,抬头静静望着那座巨大的冰山。

冰山大约有十层楼那么高,龟裂的冰缝里露出湛蓝色的冰。起风了,风灌进那些湛蓝色的冰裂缝中,发出各种呜咽。富春抬腕看了看表,转身往回走去。此时,一大块冰忽然从冰山顶部崩落,以雷霆万钧之势向下砸来。富春听闻头上传来一声巨响,还没反应过来,又一声巨响,面前的海冰被砸破了,一排混合着冰碴和海水的汹涌大浪向他掀来。

这一切发生得毫无预兆,如一个炮兵阵地齐齐开火般的巨响,让富春瞬间失聪。富春被强大的冲击波掀倒在地,惊恐地看到脚下的冰面噼里啪啦地迅速裂开,紧接着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冰山崩塌,数万立方米的冰雪倾泻而下,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巨大能量,像是一头狂怒的怪兽张开布满白色尖牙的大嘴向富春飞奔袭来。

富春连滚带爬向陆地方向逃去。在他四周,被激起的雪和着风,瞬间让他伸手不见五指。周围十平方海里一片沸腾,他感到脚下的冰面在颤抖倾斜。他拼尽全力向前爬着,看到冒出海水的冰裂缝时,就玩命跳过去。

轰!冰山第三次崩塌,它是要杀了富春。

富春哆嗦着,喘息着,像只灵巧的松鼠那样,在迅速龟裂解体的冰面上夺路而逃。身后是大约五米高的一排冰雪巨浪,其中的任何一块冰都能把他打成肉泥。脚下是零下三度的冰冷海水,只要掉下去,几分钟内就会被冻得失去知觉。

他跑向一座坚实雪堆,奋力一扑,蜷缩在雪堆后。轰的一声,一片夹杂着无数冰块的白色气雾从雪堆两侧和他的头顶上呼啸而过。瞬间,四周皆是白色,伸手不见五指。

富春蜷紧身子,躲在雪堆下。

咔嚓嚓,他的脚下再次传来一阵坚冰裂开的巨响。

“开恩啊!”他歇斯底里、惊恐万分地冲天大喊。

冰山的崩塌停止了,飞溅的冰雪纷纷落下,除了冰面开裂的声音,天地间再无声息。

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走出这座挡住死神的雪堆,望着身后一片混沌,缓缓跪下。

此时如意望着窗外。

她整天躺在床上,尽量一动不动。为了能尽快让断骨处长出骨痂,她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各种煎熬。

在这个世界尽头的小屋子里,最可怕的不是寂寞,而是不知道会不会一直这么寂寞下去。正如富春跪在海冰上张着嘴望着前面,最可怕的 不是山崩地裂,而是那无尽的远方。

如意静静望着那幅画着观音菩萨的挂历。如果富春死在外面,那么她也必将困死在这小屋里。每每想到此处,都会不寒而栗。她默默计算着富春离开的时间,唯一的一块表富春带走了,她的手表扔在第一次宿营的山脚下,当时没觉得一块手表有什么重要,现在才知道,时间是联系她和富春的唯一纽带。因为天不会变黑,她躺在床上,不知道究竟还有多久他才能回来。五分钟在这里变得像一小时那么长,她强迫自己睡着,可越来越冷的房间和饥饿让她难以入眠。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翻看那本《泰戈尔诗集》,从《飞鸟集》翻到《吉檀迦利》,再从《断想钩沉》翻到《新月集》。

她轻声读着那些带有夏日花香的诗句。可时间过得太慢了,她独自躺在床上,蓬头垢面,裸着下半身,鼻子里已经闻不到床下那个屎盆子的气味,她从小到大积累起来的优越感和所有尊严终于灰飞烟灭。

那些特别黑暗的东西开始爬进她的脑子,那种刻骨的颓废开始侵蚀她的心,她得吃药,可药已随着飞机的残骸沉入了数千米深的南极海。

此时富春走在回来的路上,脚步沉重,气喘吁吁。路过一个融雪的水坑,俯下身喝了几口冰冷的水。他摸出一根雪茄,放在鼻子下闻了一会儿,放了回去,打开保暖壶,把最后的一点粥喝光。

他放目四顾,辽阔的天地间只有他一个活物,上下寰宇只有三种颜色,天的蓝,地的白,山的黑。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往回走去,觉得自己快累死了,无比渴望躺下睡一觉。

他走出海冰区,走上陆缘,这时一只企鹅的骸骨吸引了他。那是一只被贼鸥打败、吃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的阿德利企鹅。

富春捡起骨架中的脊椎骨,闻了闻,没有什么异味。这里就是个大冰箱,有机物基本不会腐败。富春拿起一团雪,把这根企鹅的脊椎骨来回擦了擦,放进背包里。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晚上,富春回到了废弃小站,带着一身寒气走进小屋。

“你回来了。”如意撑起上半身,掩饰不住喜悦的语气。

富春感到一阵温暖,在白得晃眼的雪地里走了一天,眼睛感觉很刺痛,他揉了揉。

“怎么样?”如意问。

“北面不远是大海。”富春答。

如意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猜这个小站是建在一块三面环海、一面连接大陆的半岛上。现在我们只剩下东面和南面两个方向,其中之一,必然也是大海。”

富春点了点头,道:“这是好事,如果只剩下一个方向,那我们找到极光站的机会就大大增加了。”

“值得庆祝!”

“嗯!”

俩人一起望着架子上的沙丁鱼罐头。

“即便只剩下一个方向,也是茫茫一大片,也是大海捞针。”

“嗯。”

富春起身道:“我去开发电机,做晚饭了。今天有好吃的!”

“什么?”

富春从包里拿出那根企鹅的脊椎骨,晃了晃,道:“新鲜的!”

如意伸手捂住嘴。

富春道:“不脏,新鲜的,我拿出去好好洗刷,晚上煮个企鹅骨头汤给你喝。补钙!”

如意干呕了一下。

富春拿着企鹅骨头出门去了。他在水坑边把骨头洗了又洗,那两只嗅觉灵敏的贼鸥又飞了过来,望着他手里的骨头。

富春心想总得想个办法抓到这两个家伙,一只红烧,一只清炖,想到此处,不禁咽了咽口水。

富春回屋,照例换了尿盆,煮了粥,外加煮了一锅企鹅骨头汤。他在汤里放了些酱油,但整碗汤还是散发出一股腥味。

等他把一碗热腾腾的企鹅骨头汤端到如意面前时,如意脸色变得煞白。

“喝了它,你得补钙。”富春道。

如意点了点头,接过碗一口气喝了。她气喘吁吁地把碗还给富春,强忍了几次,才没有呕出来。

富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犹豫地伸出手,给她拍了拍背。他的手接触到她时她僵了一下,随即就平静了。她抬起煞白的脸,擦掉强忍呕吐时憋出的泪,大口喘着气。

富春没心没肺地笑了,然后如意也笑了。

富春把粥端来,俩人正式吃晚饭。这次他俩没有开罐头,只在粥里放了点盐,凑合着吃了。

如意喝完粥,道:“等能下床了,我做饭给你吃,等你回来。”

富春笑道:“南极过家家。”

他走了一天,太累了,加上眼睛胀痛,不停流泪,喝完粥拉上窗帘,爬****倒头就睡着了。

发电机在外面发出嗡嗡声,这让如意觉得踏实。小屋里渐渐暖和起来,如意听着富春的呼噜声,感到抑郁的心情好多了。她多想上铺传来拍床板的声音,然后富春就会探出头,俩人就会多说一会儿话,可富春太累了,呼噜打得震天响。

屋外的天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入一道,打在如意的床头。

如意轻轻掀开被子,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左腿,红肿消退,状态比原来好多了。她盖上被子,随手翻开泰戈尔的诗集,正巧翻到《在病床上》

的第二十二首——我在梦中看见生命的外壳脱落。

在那未知世界的川流上卷去了财迷所攒积的一切……如意合上书本,她拍了拍床板,想和上面说说话。

“喂!”

上面打呼噜。

“喂!”

上面继续打呼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