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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绝不认输


富春彻底瞎了,眼前除了一片白色什么都没有

他吓得灵魂出窍,累得咬牙切齿

伸着双臂向前,向着小站笔直走去

那样子很像电影里的僵尸

天气晴朗。

富春抬腕看表,从早上出门到现在,已经过了六个小时。他用手搭了个凉棚远眺,发现了远处的冰山。有冰山就意味着那里是大海,白色的光从雪地上反射过来,刺入他的眼睛,他停下脚步。

正如如意所说,他们是坠落在一个半岛外的海冰上,这个半岛东、西、北三面环海,只有南方连接着大陆。极光站毫无疑问是在南方。

富春坐下,从保暖壶里倒出一盖子热粥喝了。

“富春,你觉得如意这人怎么样?”广袤大地上就他一个人,他闷得慌,就自言自语起来。

“博士级****,脱离社会很久了。”

“要不回去后带着她见识见识咱人间?”

“等我回到人间再说吧。”

“富春,你觉得她漂亮吗?你仔细看,那胸,那屁股……”

“老子对她没兴趣,找到救援,各走各的。”

富春歇了一会儿,起身往回走。白晃晃的雪原不断刺激着他红肿的 眼睛,视力变得模糊起来。他停下脚步,弯腰从地上捡起两团雪,闭上眼,按在眼皮上。一丝冰凉沁入灼热的眼窝,富春舒了口气。

他慢慢睁开眼,忽然感觉一丝强光撕开眼球,劈入深处。

他痛得倒抽一口冷气,赶紧闭上了。

闭着眼,他无助地站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他感到一种不祥,加快脚步跑起来,眼前的一切慢慢变得模糊。他眯起眼睛,努力辨认方向,像一只掉队的企鹅,独行在无边的雪原上。

如意试着坐起身子,疼痛感明显减轻了。她掀开被子,仔细观察着自己的腿。然后她在床头上又刻了一笔,第二个“正”字成形了。从他俩来到这个无人小站算起,已经十天了。

她试着挪动一下身子,感觉没以前疼了。她拿过床边长凳上装水的空铁皮罐头,喝了一口水。她翻开《泰戈尔诗集》,又放下了,转头担心地望着窗外。窗外起风了,又一场暴风雪开始了。

一块外墙的铁皮被风拗断了,啪一声巨响打在窗玻璃上,如意吓了一跳。

富春知道坏事了,他眯着眼,在漫天的风雪里孤独地走着。

他惶恐地趴在地上,来时的脚印在惊人的风和雪中迅速消失了。他抬起头望着远处用来辨别方向的那座山,山渐渐模糊在一片可怕的白色中。

“富春,那个什么斯科特也这么倒霉是吧?”他跋涉着问。

“没错,也这么倒霉。但如意说那是伟大的情怀。

”他气喘吁吁地答。

“他那是找死,我这是没辙。”他弯腰顶着风。

“你不懂,你太庸俗,无法理解那种他妈的伟大的情怀!”他拉紧拉链。

富春上气不接下气地走着。风越来越大,渐渐达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他冷得哆嗦起来,很久没刮的胡子上挂着一圈冰碴子。被南极强烈的紫外线晒伤的脸上,刻着一道道被南极风吹出来的皱纹。他累极了,但是不能停下。他趴在地上,像猎狗闻着气味那样,努力辨别着来时留下的脚印,往回爬去。

风越来越大,富春一路爬着,凑近地面辨认着,直到最后一丝脚印消失。

他站起身,周围的一切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使劲揉眼睛,然后眯着眼继续向前走。

“富春,别慌别慌,冷静冷静。”他自言自语道。

他坐在地上,从包里拿出保温瓶,把剩下的粥都倒在盖子里,一口气喝了,然后重新站起来往前走去。

“富春!”他咆哮了一声,“你他妈不能死!你死了她也活不了几天!”他吼自己。

“可是我看不清了。”他绝望道。

风雪中他玩命走着,有些地方积雪埋到齐腰深,他拔出腿,拼尽全力继续向前走。

他抬起手腕,凑近看表。

房间里越来越冷,如意哆嗦了一下,裹紧身上的被子。

她喝光罐头里的水,看着罐头笑了笑。自从上次割脉后,富春把她身边所有的玻璃器皿都收了。她慢慢折转罐头盒,借着铁皮罐头的底, 当做镜子照了一下。

然后她用被子擦了擦罐头的底,对着罐底捋了捋散乱的长发,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她放下罐头,拿起枕边的《泰戈尔诗集》,轻轻念了起来——我跋涉的时间是漫长的,跋涉的道路也是漫长的。

我出门坐上第一道晨光的车子,奔驰于大千世界的茫茫旷野里,在许多恒星和行星上留下了我的踪迹。

到达离你自己最近的地方,路途最为遥远;达到音调单纯朴素的极境,经过的训练最为复杂艰巨。

旅人叩过了每一扇陌生人的门,才来到他自己的家门口;人要踏遍外边儿的大千世界,临了才到达藏得最深的圣殿。

我的眼睛找遍了四面八方,才合上眼睛,说道:“原来你在这儿!”

这问题和这呼喊,“啊,在哪儿呢?”融成了千条泪水的川流,然后才和“我在这儿!”这保证的洪流,一同泛滥于全世界。

亿万年来,第一次有人在此处吟诵诗歌。吟诵声萦绕在小屋里,和着窗外的风声,如一线柔弱抛入天际,又如一抹透明坠落九天。

富春狼狈不堪地滚下山坡,他努力睁开眼,又眯上眼,辨认着前方。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身,在他最后的视野里,小站就在前方,它隐隐约约地伫立在风雪中,然后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

他瞎了。

眼前一片白色,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鞋子踩在雪地上的咔咔声。

他惶恐地伸出手,指向最后残影的方向。

“富春,别怕,别怕,就朝着那走。”他颤抖道。

“好,好……别转方向,千万别,就笔直走,它在那。”他恐惧道。

他彻底瞎了,眼前除了一片白色什么都没有。他吓得灵魂出窍,累得咬牙切齿。他伸着双臂向前,向着小站笔直走去,那样子很像电影里的僵尸。

他就这样走了很长一段路,然后停下了。他茫然地站在原地,孤独得想哭,绝望得想死。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他怀疑了,又停下来。

他估计离小站不远,但不知道还有多远。

“如意……”他颤抖着喊了一声。

如意低着头坐在床上。

“如意!”他用尽所有的力气狂吼了一声。

如意抬起头。幸亏今天早上,如意让富春把窗户开一条缝,好让屋里难闻的气味散一散。

“如意!”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像头走投无路的孤狼般咆哮着。

如意望向窗外。

“富春……”她喃喃道。瞳孔在收缩,力量在积聚。“富春!”她喊了一声。

富春浑身颤抖了一下,他隐约听到了如意的呼喊。在这片寂静的大陆,声音能传得很远。

“如意!”他吼。

“富春!”她答。

他咧开嘴,疯狂地笑了起来,他睁着被紫外线灼伤结膜、充血红肿 的双眼,指着天道:“老子就不死!老子不认输!”

如意焦急地躺在床上,她用力拍着床板,喊:“富春!你在哪?”

富春冷静下来,他吼道:“我看不到了!你喊我,我朝着你的声音走!”

“富春!”

富春抬起头,他分辨着声音的方向。

“富春!”

富春手脚并用向前爬去。

“富春!”

富春就这么循着如意的声音爬进了小站,他站起身,伸出双手在身前,探着路。

如意从窗口看见了富春,看见了他伸直双臂边走边摸的可怜样子。

她的泪再也抑制不住,带着哭腔大声问他:“富春!你怎么了?”

“我看不到了!”他吼。

“往右,再往右一些。”她叫。

富春摸到了小屋的窗户,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道:“如意,别哭!我回来了!”

如意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睁着血红的双眼,狰狞的脸被南极的风吹出刀割般的皱纹。他的乱发在狂风中飘舞,像是一个鬼怪隔着玻璃望着自己。

“你往右摸,那里是门!”她鼓励他。

他睁着眼,望着他望不到的如意,然后他没心没肺地咧开嘴笑了。

如意狠狠抹掉眼泪。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股凛冽的寒风带着他的气息回到屋里。

他关上门,站在那里,消瘦的身体站得像一座铁塔。

她抹去泪水,第一次想下床。

“不!”他感知到了什么,“你别动。一动刚刚长起来的骨头会断开,咱就前功尽弃了。”

如意无声地落泪,她抹去,泪水又淌下来,她再抹去,泪水不依不饶地涌出来。

“你过来。”她道。

富春朝着声音的方向摸去,然后碰到了床板。他俯下身,和如意拥抱在一起。

她一遍遍抹掉眼泪,他轻声安慰着,轻轻拍着她的背。

那天富春在如意的口令指导下,从货架上拿了应急时才舍得吃的罐头,俩人分着吃了。他闭着眼,脱了外衣爬上了床。

安静了一会儿,他拍了拍床板。

“能好吗?”上面问。

“能好,雪盲症是你的视网膜受到强光刺激引起的,是暂时的,雪地对日光的反射率很高,可达到将近95%,你每天直视雪地等于是一直看着太阳。”下面答。

“那得休息多久?”

“得让眼睛休息两三天。”

“这两三天怎么办?你又不能下地。”上面问。

“我做你的眼睛,你做我的手脚。”下面答。

安静了一会儿,上面又拍了拍床板。

“怎么了?”下面问。

“真能好吗?”上面问。

“能好!”下面肯定道。

“忘了开发电机了,好冷。”上面道。

“没事,咱们扛一扛。现在是南极夏季,冻不死。”下面道。

“你每天就在这么冷的屋里等我。”

“我挺好的,躺在床上,你在外面走,比我苦。”

上面沉默了一会儿,道:“不,你比我苦。换了我,就这么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我五分钟都受不了。”

下面不说话了。

“你猜得没错,东面是大海,这里三面环海,只有南方是大陆。”

上面道。

“这大大增加了我们找到极光站的可能性。”下面道。

“可即便是只剩一个方向,也有无数个不同的方位。”上面道。

“真能找到极光站吗?”下面问。

“悟空,此去南天取经,路途遥远,艰险重重啊……”上面模仿电视剧里的台词道。

下面笑了,道:“八戒,为师饿了,你再去化些斋饭来吧。”

上面换成猪八戒的口气道:“师父,这荒郊野外的,也没个打尖的地方,我去钓些大头鱼来吧?”

下面道:“罪过……罪过……八戒,你要钓,就多钓几条吧,红烧、清炖、咖喱味都行。”

上下一起笑起来。

“这两天我有个病好了!”下面道。

“什么病?”

“忧郁症。”

“忧郁也算病?”

“算病,得吃药。否则茶饭不思。”

“药呢?”

“药掉进海里了。”

“那你胃口怎么还这么大?你忧郁啊,你茶饭不思啊,我谢谢你。”

“每天饿得不行,痛得要命,实在是顾不上忧郁了。”

上下又一起笑了起来。

接着上面传来了呼噜声。如意望着头顶的床板,伸出手,轻轻摸了摸。

窗帘没拉上,窗外强烈的光线灌进屋里,世界安静得难以形容。

呼噜声变得惊天动地起来。突然,上面翻了个身道:“如意……”

如意缩回了手,问:“什么?”

上面继续打着呼噜,是句梦话。

富春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接着在如意的语音指挥下开始摸摸索索地干活,他摸到过期大米,找到了锅,出门摸着墙走,开了发电机,在门口舀了积雪,烧了水,煮了粥。

俩人稀里呼噜地喝着粥,如意执意要加点午餐肉,富春没答应。窗外一场巨大的暴风雪正在肆虐。

吃完饭,富春坐在窗前的长凳上,如意躺在床上。

“我有个想法。”富春道。

“说。”

“趁着我瞎了,我可以帮你洗个澡。”

如意没有回答,她的脸变得通红,但这件事对她的****太大了。

“富春,你过来。”如意道。

富春站起身,循着声音的方向走到如意跟前。

“睁开眼。”

富春睁开血红的双眼。

如意猛一拳打到富春面前,富春毫无察觉。

如意想了想,拿过丝巾轻轻绑在他眼睛上。

“怎么洗?”她问。

“我出去多舀点雪,烧一大锅热水,然后用汗衫擦洗。”

“在床上?被子湿了怎么办?”

“我把你抱出来,坐在长凳上洗。”

如意脸红了,犹豫了一会儿道:“顺便把头发一起剪了吧。”

富春眼睛上绑着丝巾站在那,点了点头。

小屋里慢慢恢复了温暖,温度计显示现在有二十多度了。富春打开天然气灶,化了一大锅雪水。

他试了试,温度正好。然后他摸索着移开了桌子,将两条长凳拼在一起,再非常小心地把如意轻轻抱下床,放在长凳上。如意半躺在拼起来的长凳上,犹豫了一下,脱去了上衣。因为腿伤,她必须用一只手撑着才能坐起来。虽然富春什么也看不见,她还是用另一只手捂着胸口,脸红得不行。

接下来富春递给如意打湿热水的汗衫,如意犹豫了一会儿,放开捂住胸口的手,接过滴水的汗衫,轻轻擦洗起来。

俩人都没有说话,富春脸上绑着丝巾,接过擦洗完的汗衫,绞干脏水,再放进锅里重新打湿,递给如意继续擦洗。

擦洗了一会儿,如意道:“帮我擦一下背吧,我腿痛,手实在够不到。”

富春右手接过汗衫,左手哆哆嗦嗦地摸到了如意的裸背,俩人都颤抖了一下。然后富春轻轻在如意背上擦洗起来。

南极纯净的水珠滚落在青春的肌肤上。

富春擦洗完后,走到锅边,绞干汗衫,把汗衫放进不多的干净水里。

他让汗衫吸饱了水,然后走到如意身后,把汗衫举过如意的头顶,慢慢绞起来。南极梦幻的天光照耀着洒落的水珠,每一颗水珠都如钻石般晶莹剔透,顺着如意的长发一路滑下,摔裂在地,碎成光芒。

如意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顺着水流搓揉着自己的长发。

富春绞出的水打湿了她的脸,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雪水,如意轻轻闭上眼,最后一次捋着自己多年来引以为傲的一头长发。

“你的刀呢?”

富春绞干最后一滴水,擦干如意的头发。然后他摸到冲锋衣,从兜里掏出了瑞士军刀。

如意双手拢起长发,归成一束,捏紧根部,对富春道:“剪吧!”

富春摸到如意的手,继而摸到长发归成一束的根部,拿起刀犹豫了。

“你怎么了?”如意问。

“老子忧郁了。”富春答。

“忧郁是病,得吃药。”如意道。

“药掉进海里了。”富春道。

小屋里洒满了梦幻般的阳光。

“动手!”如意道。

富春用力一刀,割断了这一大束长发。

割下来的整束头发被交到如意手里。她颤抖了一下,手松开,长发散落在地。

如意举起喝水的罐头盒,用光亮的底部照自己,短发的她焕然一新,豁然开朗起来,如意笑了。

从这一刻起,她成了一个全新的她,短发,精神,眉宇宽阔,还是个瘸子,但是她渐渐拥有了一颗强大的内心。

那张绑着丝巾、两眼血红、表情狰狞的脸给了她力量。

“怎么样?”富春站在她身后问。

“特别好。”她答。

“你别骗我,这南极小屋里要是和一个丑八怪住一起,那真是难受极了。”

“可惜你个瞎子看不到我现在的漂亮。”

富春哈哈道:“哑巴告诉聋子说瞎子看到了。”

如意淡淡道:“你这是客串的瞎子,我才是专业的瘸子。”

富春把如意抱回床,如意穿上衣服,盖上被子。

富春走到锅前,摇了摇,里面还剩一些水。

“我也想擦擦。”他傻乎乎站在那,可怜巴巴地说。

“你擦啊。”

“你不许偷看我。”

“我就看!”

富春想了想,背对着如意,脱了棉毛衫裤,只剩一条裤衩。

“你闭上眼。”他脸上绑着丝巾,可怜巴巴地站在那,显得非常无助。

“哎哟哟,你个俗人还不好意思了,好吧,我闭上了。”如意用手捂住眼。

富春就着剩下的水擦洗起来。

如意张开一条指缝,偷偷看他。他的****被打湿了,屁股显了出来。

如意脸红了。

富春扭扭捏捏擦洗完爬****,扔下一条湿****,俩人都没了声息。

“大爷的。”上面叫。

“怎么了?”下面问。

“我忘了拿棉毛裤了。”上面道。

如意望着不远处耷拉在桌子上的那套棉毛衫裤和扔在地上的****,大笑起来。

“没办法,”如意道,“你只能光着屁股爬下来拿裤子了。”

上面沉默了一会儿,怒道:“你刚刚肯定偷看我了!”

“德行!”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这场暴风雪已经持续了很久,但是富春和如意都知道,再大的暴风雪总有结束的时候。

俩人呼吸着小屋里变得湿润的空气,两具擦洗干净的身体勃发着生命的气息。

窗外风雪那么大,可他俩微笑着,就像是一起闪耀着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