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晨曦从八岁那年的夏天起,就再也没在晚上进过医院。
可这次她不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个百来斤重量的人给驼去了医院,还在急诊室外顶着满头满脑满身的大汗,担惊受怕地盯着急诊室的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社区医院据说在二十多年前也曾门庭若市过,可如今,已经沦为了小门诊部之流,医院临街的外墙粉刷得再光鲜亮丽,也掩盖不了内里设施的破旧。
头顶的灯竟然是吊线带灯罩的20瓦灯泡,昏黄的灯光只浅浅铺开了两三米。走廊一头拐角是大厅,透了光过来,也是昏黄的一片,另一头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夏天晚上七八点的时间,外头天都还没有全暗下来,这里却暗的好似深夜。
一阵夏日的燥热中夹杂了一丝凉意的穿堂风吹来,头顶上的灯晃晃悠悠地打起了秋千,发出细细的吱呀吱呀的声音,在空无一人的走廊回荡。
一切和八岁那年的那个夏夜是如此相似。那一夜,她和父母站在同样昏暗的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里,背后是冰冷的墙壁,对面是一扇关得紧紧的门。从门上的毛玻璃小窗透出的光照在脸上,久了眼睛便有些刺痛,涌了两泡眼泪出来,挂在眼眶里。然后门开了,然后门里的外婆过世了。
自那之后,她对晚间的医院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感。
所以,她一直都想不通,到底是什么让她那么勉强自己地守在医院里,直到医生走出门,对她宣布,“血止了,缝了六针。有轻微脑震荡,有可能伤口感染发烧,先观察一晚,挂两瓶水。”她才解脱地长出了一口气。
真奇怪,两个多月前的事了,她竟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是因为那让她重新体验了一次八岁那年的恐慌感吧?
当然,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给他缝伤口的医生竟然是她当初的相亲对象,那出高额医疗费的闹剧,还有这一切孽缘的开端……
一片呼吸声似乎都能听见的安静中,突然传来传来的一阵“哗哗”的水声和乒乒乓乓的碰撞声,顾晨曦从一片木然中惊醒,抬头看向急诊室门口,应该是——好了吧?
急诊室的门拉开了,一名小护士目不斜视地一手托着几个方方正正的金属托盘,面无表情地出了走廊往医院大厅方向去了。两人擦身而过时,她看到最上头的盘子里红红白白的,全是沾了血的棉花和纱布,中间有一小撮黑色的东西,貌似是……头发?
医生跟着走了出来,靠在门边,拿着个本子写写画画的,不等她开口问,就不紧不慢地交待:“血止了,缝了六针。有轻微脑震荡,有可能伤口感染发烧,先观察一晚,挂两瓶水。”顿了顿,“先就躺这屋吧,反正晚上没人。”
“哦!好!”
“弟弟?”
“嗯!”
“是么……”那医生突然停笔,偏头看过来,“我都不知道你还有弟弟在市里读书。”
还有些混沌的脑子让她反应有点慢,过了好几秒,她才意识到两人之前对话的意思,顿时一愣,熟人?!
此前她根本没心思注意医生长相,直到刚才听人开口才发现是个年轻医生,按年龄来算的话,难道是某个八百年没见过面的小学或中学同学?
那医生靠门站着,逆着屋里大亮的灯光,大半张脸都看不清楚,可就算看清楚了,她也不能保证还能对得上号。她便皱眉,摆出了一副无辜不解的样子,“医生,你认错人了吧?”
医生摇头轻笑,不甚在意地调侃了一句:“你这记性,真让人伤心。来吧,先把手续办了吧。”说着,合上本子,领着她朝大厅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放心吧,你弟弟没事。看起来血流的多,其实也就是献次血的量,没伤到要害,昏迷主要是脑震荡引起的。他身体底子不错,醒了就没事了。男孩子嘛,调皮受点伤很正常,伤了才长记性……”
她闷头跟在他身后走,实在是想不起来这人是谁,索性不搭话,免得说错了尴尬。
社区医院晚6点后就只有一楼急诊和三楼的病房有人值班,急诊这边似乎只有一个医生和一个护士。整个大厅空荡荡暗沉沉的,就一个窗口还亮着灯,先前照面的小护士正坐在里头玩手机。
“小韦,拿药。”那医生把她带到窗口,对里头的小护士交待道,“我去三楼看看,你照顾着点。”
然后转过头来对她笑道:“我一会来找你!”往楼上去了。
是他?顾晨曦愣愣地目送他上楼,有点奇怪会在这儿碰上他。照面看清了长相,又有小护士那句“黄医生”做提醒,她终于想起来这货是谁了……
黄文波,市一医院外科医生,她曾经交往了三个月的相亲对象。
他俩认识,是黄文波一病患,也是顾晨曦她爸一朋友介绍的。想当初,所有人连她自己都觉得两人相处渐入佳境的时候,结果他们俩谈崩了,原因是这人脚踩两只船,而另一只船正好是市一医院的院长千金。她某次去医院找郝相思,听到几个小护士说闲话知道了这事后,便要找他谈分手的事,结果被这人抢先一步,变成她被甩了。
他当时说的分手理由是有了真心喜欢的人,还说怕对方误会,让她不要到处说两人有相亲交往这事,最好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当然了,话说的还是挺婉转的,但意思绝对不会错。
当初分的那么决绝,如今她真不想不出两人还有什么话好说的。
她认人记人本来就不太行,没好感的人她更不会记着。只半年不见,她就把他的脸在脑子里给模糊掉了,足以证明他们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了的。
不过当初她对甩人还是被甩不在意,反正是能分了,她也就没说自己知道真相的事。难道是因为这样,才让他以为还有吃回头草的可能?
一会来找她?早就是陌路,偏偏说的好像他们有多大交情似的,不愧是长袖善舞的人。
正胡思乱想着,“啪!”地一声脆响猛然响起,吓了她一小跳,转过头只见小护士把张单子拍在窗口台子上,头也没抬地丢出一句:“表填了!”
顾晨曦不但近视,还有些夜盲,单子上的字偏小,就着小窗口里透出来的昏黄的灯光,她眯着眼艰难地看了半天,只大概估摸出应该是住院单之类的。
她想了想,拽过背在另一边肩膀上的男孩的书包,打开翻找了起来。
书包鼓鼓的,却不是很重,从形状上来看,里头装的绝对不是书本!之前男孩即使在昏迷中,也紧紧抱着书包不松手,神志不清的时候也要摸索着把包背上了才肯跟她挪开步子,包里肯定有很重要的东西吧……至少应该是有身份证明的。
学生证,一个黑色的真皮钱包,一双用旧报纸包得严实的半旧球鞋,一本皱巴巴的作业本——书包里就这四样东西。她不甘心地把书包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第五样来。
学生证上的彩色大头照看起来比男孩本人好看不少,两眼晶亮有神,嘴角微微上翘出似笑似讽的弧度,初看只是不错,再多看几眼便越看越觉得有味道。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抠照片下来的冲动,把眼光从照片上挪开看向其他。
叶君陶。94年11月26日生。高09届2班。
名字像大家子弟那种按字辈起的,带着点儿古朴的韵味。94年年尾生的,17岁还没满,足足比她小了十岁多!09届的,今年就是高三,三中高中部一个年级有10多个班,据说编号前3的是尖子班,但按她这两次的印象,他这尖子真不知道是不是有水分。
真皮钱包一样上手一摸就晓得是好货,但这个她直觉不像是男孩这个年纪用的。不会是偷拿的父母的吧?钱包有暗扣,侧边只看出插着三四张卡,打开来看,还就只有那三四张卡。犹豫了一下,她还是没有把卡抽出来看。
球鞋是双半旧的NIKE球鞋,难得的竟然没有任何味道。
作业本是被打湿过才起的皱,封面没写名字,前后都被撕掉了几页,剩下来的全是空白。
四样东西挨个看完,除了学生证上的信息外,一无所获。
这孩子还真像是个偷了家里钱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年啊!想联系他家里人也无从下手,看来只有等天亮了先联系学校,通过学校联系他家长了。
联系了之后该怎么说呢?照实说他家人会不会相信她真这么好心?现在救人反而被赖害人的太多了啊!
伤脑筋!她真的该报警的,现在头疼的就不会是她了!她竟然会冒出报警没用还惹事的想法,果然还是被巷子里这些年的打打杀杀给影响了啊……
可她怎么就没被影响得硬气一点呢?看来还是天赋的问题吧……
用手机照着明,眯着眼,她勉强填完了表单交给小护士,才要松一口气,又被小护士一句话给差点噎住了。
“交费!983!”
才缝了几针而已,哪里会要这么多?
她以为听错了,又问道:“是交多少?”
“九百八十三!”小护士语气不耐烦地拖长调子,一字一句地又说了遍,头都没抬一下。
真是这个数!她不敢相信的同时,竟觉得有点好笑。
郝相思在市第一医院财务科上班,托她的福,她不但经常有免费的日常用药拿,对医疗系统的一些内幕也略知一二,特别是和药品、医护费用相关的条条道道。
医生护士借先开手工票后补电子票赚取差额费用的事,她真的不陌生,补电子票时,一句某某项目没有入系统,就能模糊掉一笔费用,入了他们自己的腰包,手工票还能拿来做其他销账用。
之前看小护士开的是手写发票的时候,她就有要被坑的觉悟了。
她本来想着毕竟大晚上的忙活半天,门诊也没啥油水,他们赚点辛苦费她也懒得计较了——也因为郝相思的关系,多少有点爱屋及乌,而且知道的多了,对这些比其他人也多点包容。再说了,要是给你来一句:系统故障,暂时开不出电子票!你也没法不是?
但这些都不代表他们就能把人当傻子坑!
“有费用清单吧?麻烦给我看下!”她不动声色地要求。
估计是应付这种情况成惯性了,她话音刚落,“啪!”一张盖了章的手写发票拍在窗口台子上,小护士还是头也没抬,语速飞快地回道:“系统坏了,明天拿票来补!”
果然是预料中的回答。
她便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我明天再来交费吧。”
小护士脸上划过一抹不敢置信的惊讶,然后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医院有规定,先交费后开药。”
“要住一晚上的,不用怕我跑掉。”
“不是怕你跑不跑的问题,这是规定。”
她点头,“那就不开药吧。”黄文波不是说了没问题吗?不挂水应该没事。
小护士瞪着眼叫道:“就几个钱的事,至于这么磨磨蹭蹭的嘛?也不想想病人还在受罪!”
“这可不是几个钱。”差不多顶她半个月工资了。
“你这是说我们乱收费是吧?不都说了系统坏了,让你明天拿票来补清单了,乱收费至于还开发票给你啊?”
“我可没这么说,不能开药那不开就是了。”
“怎么能不开药!病人可是头部受伤,弄不好就要出大问题!”
她觉得自己挺无辜,“这不是你说不给开的嘛?”
“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啊?”小护士终于急了,拍桌子站了起来,“都说了是规定!又不是我故意不给开药!”
“我又没要你开药。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护士怒瞪她一眼,威胁道:“你这么拖着,如果病人出了什么意外,我们概不负责!”
病人在医院出事,医院不负责?她怒极反笑,“那就试试看你们敢不敢不负责了!”
说完,也不管小护士被气得一张脸涨得通红,转身朝着急诊室那边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