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州路的别称又叫做机关路,是条百年老街,是怀市除了酒吧一条街外的唯一一条老街了,曾经是直通水陆码头的主干道之一。因为它地方占得巧,交通方便还在市中心位置,便把市政府设在了这条街上,后来陆陆续续的,其他一些机关单位也在这里落了脚,又搞了几次市政规划,把一些门面商铺之类的拆了重建,如今怀市主要的机关单位和家属区都在这条街上,市政府不说,军区的几个点据说都有大半在这条路上,来往出入的车子多是挂红字牌的,当真是那种一个广告牌掉下来砸得十个有九个是处级以上干部的地方。
下午五点刚过的时候,一辆红字牌的黑色大众从市政府大院开了出来,这车子在这地方来说是没有一点显眼的,门卫多看了眼车牌,才诧异地连忙举手敬了礼。
车子前排副驾驶位坐着的是一身西装秘书样的年轻男子,后排坐着的中年女人,穿着深酒红色的职业套装,头发挽得一丝不苟,穿着打扮上很低调简单,气质上却难掩优雅贵气,还有一股身居高位者的威严和沉稳。
她双手环胸,似有些疲惫地闭目仰头靠在椅背上,突然出声道:“那份资料,再给我看下!”眼睛都没有睁开地伸出手去,坐在前排的秘书利落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袋放到了她手上。
她抬手揉了揉鼻梁,坐正了翻看起来,半响,她重重地叹了口气,状似自言自语地道:“这孩子到底是想做什么?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了!”
那名秘书没有吭声,倒是驾车的司机呵呵笑着开了口:“总归出不了什么大事!大小姐你就不用太操心了!”这司机面相上看最多不过四十出头的样子,但那花白的两鬓还是透露了他的实际年龄。
“我不操心……我以前就是太不操心了!弄得现在……哎……”女人摇头,看着夹在文件中的几张照片苦笑不已,“他从小就不用我们操心,但这事,我怎么看怎么不对劲!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啊,哪里真了解这事闹出来的影响有多大……”
“他是司令手底下出来的孩子,心里有分寸着的,再怎么不会乱来丢司令的脸!大小姐你是关心则乱吧!”司机语气坚定地道。
“但愿吧!”女人闭眼长叹,挥了挥手道,“就直接过去吧!正好我需要静一静!”
鹤州路两旁的机关大院都是一色的古色古香,但和酒吧一条街不同,这古是仿出来的,便失了那股子韵味。这条路靠河,绿化做得好,道两旁一排大树直接搭成了林荫大道,车辆出入又有管制,靠近几个家属区大院还修了个小公园,倒成了市民休闲散步的好去处。
这条路上没有什么店铺,只有几家茶庄、酒坊、咖啡馆之类的休闲小店,能在这里占地开店,不用想也知道不是等闲之辈,来往出入的多是高官政要。顾晨曦曾经陪领导过来办事路过几次,被浓浓的茶香和咖啡香诱惑过,却都只是过门不入,这次和人约在这儿,忐忑之余她也有点小兴奋。
七点差一刻的时候,顾晨曦推开了博雅茶庄的门。
推开门便有一声悦耳的铜铃声响起,靠门边的柜台后坐着的应该是老板的年轻男人抬起头站起身来,温和地笑道:“是顾晨曦小姐吧!叶太太已经到了,随我来吧!”
被初次见面的人点名道姓的叫出来,顾晨曦楞了一下,随即又释然了,端出应付客户的那套,点头回应:“麻烦您带路了!”
茶庄看起来不大,正中一个巨大的原木雕,旁边一张厚实古朴的根雕茶桌,靠窗是一排雅座,用屏风、竹帘和大型盆栽做了隔断。老板径直将她带到了最里头的一个小隔间,一路走过,茶庄内空无一人,俨然有些被包了场的感觉。
顾晨曦在这种无形的大牌气势之下,心脏不受控制地猛跳了一下,竟然冒出来一种“见家长”似的局促感。
脑子里这三个字冒出来的时候,顾晨曦差点没被自己给绊一跤。她明明就没打算过要接受某人的,就因为一点心虚,倒显得她和叶君陶真有了点什么一样。不过话说回来,本来就是有层不明不白的关系在……
小隔间里面只坐着一位女士,正优雅地端着茶杯品着茶。
“顾小姐来了!”她放下茶杯,微笑着和蔼地道,“快请坐!碧螺春喝得惯吧?”嘴上问得客气,却已经抬手示意还站在一旁的老板为她倒茶了。
对方气势太强,远非顾晨曦以前见过的那些客户可比,她那套应酬的手段只怕不起作用,索性回以笑脸,以不变应万变了。
“您好!我是顾晨曦!”她笑着朝对方点头示意,借着落座的动作,悄悄打量了对方几眼。
按叶君陶的年龄来算,他父母至少也要是四十出头的年纪了,可对面坐着女士看起来不过三十来岁的样子,气质优雅高贵,和叶君陶有五分相像,那张微微抿紧的嘴唇则更是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要不是顾晨曦生了张娃娃脸,只怕是要自卑一下的。
这些倒也罢了,奇怪的是,她越看越觉得这位叶太太眼熟,不是因为她和叶君陶长得像的眼熟,硬是有在哪里见过的感觉。她在悄悄打量对方的同时,对方却是光明正大地打量着她。
都说女人过了25岁就会慢慢开始显老,但这话在顾晨曦身上却是完全看不出来的,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不施脂粉,戴着副无框眼镜,长相只能算是清秀,笑起来很有亲和感,及肩的头发没染没烫,直直的披散在肩膀上,头上只戴了个白色镶水钻的头箍。
她单位对日常着装没有硬性要求,所以她上班和日常的穿着打扮区别不大,都很休闲,今天穿的是及膝的米色连衣裙外套了件牛仔小外套,一双黑色的坡跟小皮鞋,背着浅蓝色的单肩包,大方又不失俏皮,和她的长相身材很相配,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也不为过。
但从她身上又能轻易看出来年轻妹子所没有的沉稳大方,和圆滑,所以也不会让人把她误会成才出社会的新人。
举止落落大方,镜片后的眼神清亮,神情一派荣辱不惊的淡然,就座后,她朝倒茶的老板道过谢后,才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便微微笑着不再开口。
在自己的注视下还能淡然自若,那些资料里的东西看来也不可尽信!怪不得能入自家那个挑剔的儿子的眼!叶太太——许文华女士暗自点头,若是没有和自家儿子牵涉上关系,就凭她这份气度,也足够让她称赞一声,但如今,她这些出众之处在她眼中看来却恰恰是她心思深沉的证明。
顾晨曦看似淡定,其实已经被看得有些冒鸡皮疙瘩了。看得越久,许文华女士那久居上位者的气场渐渐增强,本来就已经让她感到了很大的压力,她又是那么不客气地直直看着她,顾晨曦神经再大条,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审视,紧张得呼吸都不敢用力。
对方如此强的气势,她还只在过世的爷爷身上见过,不过她爷爷那气势是上过战场练出来的,多亏了小时候经常被爷爷逮着训斥,有过应对的经验,她才能坚持住坐得端正。
可顾晨曦越是淡定,许文华女士倒是越焦躁,饶她是见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女强人,在面对和自己孩子相关的事情上,她还是有些失了冷静,索性开门见山了,“顾小姐,我是叶君陶的妈妈,我姓许!”她收敛了和蔼的表情,语气客道疏离,隐隐带着高傲,“今天约你来,也不为别的,就是想见见你,感谢你对我家君陶这段时间来的照顾。”
“许阿姨,你客气了……”顾晨曦笑道,话还没说完,许文华抬起一只手打断了她,“顾小姐还是叫我叶太太的好,虽然我儿子在你家住了这么久,但我们到底不是亲戚。”
顾晨曦喉头一噎,笑容终于有些勉强起来。亲戚之说,她不过是随口捏来的,本就不当得一回事,叫一声“阿姨”,也是因为叶君陶的关系,按着晚辈的礼来叫的,可显然,这些现在都被对方当成了刺来挑,那语气中淡淡的嘲讽,倒似是在说她故意讨好,别有用心。
她缓缓地吸了口气,平复下心里的憋屈,勉强笑了笑,道:“叶太太,照顾算不上,我只是当了回房东罢了。”
“房东?”许文华像听了笑话般掩嘴“呵呵”笑了几声,“原来顾小姐收了房租的呀!”
“是!”顾晨曦点头,她知道自己的话有贪财的味道在,但贪财总比被误会有其他心思要好,何况,叶君陶一开始确实说的是租房,还给了她钱,存钱的卡,如今正在她包里背着。
许文华笑了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若有所指地道,“看来顾小姐家里风水不错!君陶在自己家里都没住的这么老实过!”
“我那块住户多,也就是人气比较旺而已!”顾晨曦不轻不重地回敬,想起叶君陶曾经说过家里经常只有他一个人,除了帮佣,父母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这样的家,和旅店也没区别了吧!
果然,许文华脸色变了一瞬,随即收了笑容,摇头叹道:“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要人照顾,非亲非故的,我想着也不能继续麻烦你了,想让他回家,可他偏说在你哪儿住的舒服!哎,也是我们当爹妈的失职!他从小就乖巧懂事,没让我们操什么心,倒是让我们当爹娘很愧疚!我就这么个儿子,虽然平时照顾不周,可该放在心上的,我是从来不敢忘的!他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想方设法给他弄下来!他既然什么都不要,就只是要住你那儿,我也就顺着他了,随他高兴住到什么时候!以后还得麻烦顾小姐多照顾他!”说着,掏出一张卡来放在桌子正中,“这些,是预付的房租!总不会让顾小姐吃亏就是!”
顾晨曦看着桌面上那张卡,心里一片冰凉,久久不能动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