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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祁家骢发动车子,瞟一眼后视镜,发现后座上的任苒头歪在一侧,满脸都是泪痕,眼中的泪水仍在不停流淌出来。

“很疼吗?忍一会儿,马上就到医院。”

任苒没有答话,她的确疼,然而更大的痛楚却是来自心底。

她妈妈方菲去世前三天,多个脏器发生衰竭,身体极度虚弱。当着任世晏的面,她将一个存折交到女儿手里:“小苒,这是用你名字开的存折,里面有二十万块钱,每年自动转存,密码是你生日,妈妈只能给你这么多了,你一定要收好。”

她当时读高二,尽管家境算优裕,但每个月的零用钱不过100块,一下被这个巨额数字吓坏了,更被妈妈的语气弄得惊惶不安,带着哭腔说:“妈妈,我不要钱,你帮我收好就行了。”

“乖,妈妈现在太健忘,怕放得自己都找不着了。”她妈妈笑着说,“你收起来。记住,这是妈妈给你的,任何人都没权力动用。”

她妈妈说这话时,回头看看任世晏。任世晏神情复杂,却只点点头:“收起来吧,小苒。”他看向妻子,轻声说,“我一定会照顾好女儿,你放心。”

她妈妈疲惫地收回目光,再度看向女儿:“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小苒。”

那个存折一直躺在任苒的抽屉里。在一片混乱中,她突然记起此事。妈妈说的每一个字清晰在她耳边响起。

她绝望地意识到,妈妈在临终前将一个巨额存折留给尚未成年的她,而不是按更合理的处置方法托付给她爸爸,甚至郑重叮嘱她,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恐怕是早就知道丈夫的婚外情了。

祁家骢在医院停好车时,发现任苒已经在后座哭得泣不成声。他打开车门,俯身将她抱出来,用脚踢上门,微微皱眉:“不至于痛成这样吧。”

任苒不理他,顾自大哭着,根本没留意到从后座转到了他怀里,眼泪将他胸前的衣服一下浸湿了。他头一次看到这么大的女孩子好象儿童沉浸于自己世界里一样,哭得如此肆无忌惮,脸上灰尘和涕泪纵横,抹得一道一道的,五官皱到一起,肩头抖动,嘴张开着,呼吸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伤心欲绝,却实在不像是单纯因为疼痛撒娇。

祁家骢好笑诧异之余,多少有些说不出的怜悯,他将她纤细的身体安抚地抱得更紧了一点,跟在任世晏后面,疾步向急诊室走去。

拍过片子后,医生给任苒处理身上的皮外伤,除了几处不算严重的挫伤与淤青外,右边胳膊被地上尖锐的石头刺开一道近五公分长的伤口,皮肉狰狞地外翻着,血流不止,需要缝针。

任苒总算止住了哭泣,只一动不动呆呆坐着,由得医生处置。

祁家骢正要告辞,只见季方平拿出纸巾,走近任苒,想给她擦拭满脸的灰尘,任苒猛地抬手挡开她,声音沙哑地叫道:“滚,你别碰我。”

医生和护士正在给她的伤口做清洗消毒,被她这个激烈的动作吓了一跳:“马上缝针了,你可再不能这么乱动。”

季方平尴尬地僵在那里,拿拍片结果进来的任世晏无可奈何地说:“方平,你先出去吧。”

季方平黯然出去后,医生仔细研究片子:“还好,没有骨折,右脚脚踝扭伤,等一下用弹性绷带固定一下。”

任世晏松了口气,正要安抚女儿,然而任苒不等他说话,同样厌恶而暴躁地说:“你也出去,不然我不缝针,这就走。”

任世晏只得对祁家骢说:“家骢,麻烦你帮我看着她缝针,我在外等着。”

祁家骢点头答应下来。

他们出去后,任苒一下显得十分安静,医生与护士清创,这个显然疼痛的过程中,她却再没流泪,只死死咬着嘴唇,身体绷得紧紧的,头扭向另一边,左手握成了拳头,一动不动地坐着。

突然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握住她的左手,她一惊,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正碰上祁家骢的目光,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微微含着笑意:“我以前也缝过针,左边眉骨下面,看得出来吗?”

他的脸隔得很近,她可以清晰看到,他的眼睛深邃,眉毛英挺,眉骨下确实有一个并不算明显的细长疤痕,她“唔”了一声。

“四年前我出了车祸,在一个小县城,替我缝针的是个实习医生,手抖得厉害,他的指导老师在旁边说:别怕,只要不把病人的上下眼皮缝到一起就没事。”

任苒并没被逗乐,护士倒“扑哧”一声笑了,缝针的大夫摇头撇嘴说:“又在编医生的段子寻开心。”

祁家骢笑道:“好吧,这笑话不好笑,不过你放松点儿,至少你不用怕医生给你弄个单边双眼皮出来。”

任苒知道他是为了让自己放松,再怎么心乱如麻,也不得不领情,勉强拉一下嘴角:“谢谢你。”

医生给任苒缝完针后,包扎好她的手臂,再用弹性绷带固定她的右足踝,开药,交代注意事项,她心不在焉,祁家骢只好代她一一答应下来,扶起她走出急诊室,季方平已经走了,任世晏迎上来:“小苒,我们回家吧。”

“我要回宿舍。”任苒哑着嗓子说,并不看父亲。

“任小姐,医生刚说了,你的脚踝要冰敷,回家应该方便一点。”祁家骢温和地说。

任苒不理会他们,一瘸一拐就要往外走。任世晏一把拉住她:“小苒,不要任性,有什么事我们回家说。”

“你要跟我说什么?”任世晏有些急躁了,然而不等他说话,任苒轻蔑地笑,“是不是想跟我说,你背着我妈妈跟那个女人来往了多久,感情有多深吗?不用了,我现在就给你们让路,你们用不着玩地下情,熬到毕业送我出国再在一起。”

“小苒——”

“我没什么好跟你说的了,放开我。”

“我已经给家骏打了电话,他说他马上赶过来,要不我们就在这里等他。”

任苒却直直地看着他:“阿骏也早知道你和这女人的关系对不对?”

任世晏默然不语,任苒仰头大笑起来:“很好,很好,大家都知道,连我可怜的妈妈也知道,她不忍心告诉我,一个人背着这个羞辱去世了……”她一下哽住,大滴大滴的眼泪再度夺眶而出,甩脱他的手,独自向外走去。

站在一边的祁家骢轻声说,“我去送一下她,任教授。”

任世晏无计可施,只得点头:“家骢,谢谢你,我跟你保持联络,请尽量劝她回家。”

祁家骢赶上任苒,伸一只手拍拍她,她触电般想甩脱,身体一下失去平衡,幸好他扶住了她:“如果你不想以后都瘸着走路,最好不要逞强。”

任苒忍不住再一次号啕大哭起来,祁家骢并不理会周围人的目光,打横抱起她,一直走到停车场才放下她,拿车钥匙开门,仍然放她坐到后座上,将一盒纸巾放到她手边:“躺下吧,我尽量开慢点,等你哭够了再送你回去。”

不知哭了多久,任苒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无声的饮泣。车子平稳地向前行驶着,任苒呆呆躺在后座上,她已经精疲力竭,没力气再哭了,泪水干涸在脸上,弄得脸紧绷绷的。

她头一次从这个角度看着车窗外,一辆辆高高低低的车从她眼前掠过,从车的间隙可以看到道旁的大树向后掠去。她已经搬来这里两年,这个城市对她来讲依然陌生,她对车子行驶在哪条路上一点概念也没有,可是她的心空空荡荡,躺在才认识的一个陌生男人的车子内,竟然没有任何恐慌感

祁家骢的手机时不时响起,多半都是工作电话,他一边开车,一边接听,讲话十分简捷。他在接了一个电话,讲了两句后,突然将手机从中间递过来:“祁家骏打来的,你接听吧。”

任苒没有接,拿左手遮着眼睛:“我现在不想跟任何人讲话。”

祁家骢收回手,对着话筒说:“你都听到了。”停了一会儿,他带着点儿嘲弄地说:“注意你的礼貌,祁家骏先生。对我来讲,她是任教授的女儿,我现在送她,是回报任教授对我提出的法律上的建议。而你对我来说只是路人,没有任何意义。”

他将手机丢到仪表盘上,继续开车。

任苒完全不关心他们在电话里到底讲了什么,她只一动不动躺着,尽管充满愤怒、伤心、自怜、疼痛,可不知道是体力已经被这一场发作消耗殆尽,太过疲惫,还是那点麻药犹有余威,她竟然还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任苒再睁开眼睛时,四周一片黑暗,她大吃一惊,摸索着身下的皮质椅套,茫然了好一会儿,才记起自己待在哪里。

祁家骢并不在车上,她坐起身,从降下的玻璃窗看出去,发现车子停在本市著名的一个天然湖泊边,湖岸边垂柳依依随风拂动,祁家骢正坐在不远处的长椅上抽着烟,昏暗的路灯照在他身上,他依然姿态放松,似乎完全不介意需要在这里坐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