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晌午,轮到长风军的将军司马尚当值。因此,他站在鄢水大营南边的营墙上,时刻关注着南面的动静。
由于是出征在外,因此,哪怕是身为将军的他,一日三餐几乎也都是以又干又冷的粟米饭团充饥。若非是他当值,他倒是还可以去喝一碗热腾腾的菜汤,虽然几乎没有油水,但好歹能温一温肚子,总比他这会儿凑合着用水囊里的冷水来咽饭团好得多。
不过,能坐到将军位置的司马尚,俨然也不会去在意这种小事了。嫌天冷?那就偷偷喝口酒暖暖身子呗,只要别被发现就行。要不然,身为将军带头偷喝酒,那可是要在众兵将面前当众挨军棍的,皮肉之苦倒是其次,问题是太丢脸了。
在充饥的期间,司马尚不时好奇地打量着脚下。他有些佩服那些少府的官员与工匠们,竟然利用木头与泥土,将营寨的木墙打造得跟城墙似的,上面可以站立士兵。在他看来,这鄢水大营哪里算是什么营寨,分明就是一座小城。当然了,更关键还是在营墙的外侧,那些林立的长枪与嵌入木墙的刀刃。望着那密密麻麻的利刃与枪尖,就连身为将军的司马尚都感觉一阵莫名的心安,更别说普通的士兵了。他们俨然能够拍着胸口起誓:楚军,绝对攻不破这座军营!
“将军,您看南面。”在司马尚走神的时候,一名随同值守的士兵轻声提醒着他。“唔?”司马尚咀嚼着好一阵子的干饭团正准备合着冷水凑合咽下,抬起头来,隐约瞧见南面远处有一骑兵迅速地飞驰而来。
因为他们周军已经砍尽了这附近的林子。因此,这一带的视野非常好,可以毫无保留地看到数里之外。当然了,前提是有那个眼力。
骑兵……是李牧的人么?喝了一口水囊里的水,在嘴里温了温,司马尚一边徐徐咽下。一边在心中猜测着。要知道,李牧的骑兵非但肩负着无休止骚扰楚军、并伺机袭击楚军粮道的重任,还顺带着传递前方消息的任务,比如将一些楚军的动向传到这里。
正因为这样,待等楚阳城君熊拓的五万大军距离鄢水大营仅一日路程时,姬安便下令停止了砍伐林木的命令,转而在营寨内利用那些众多的木头存货,修缮并增固营寨内部。
“不像是李牧的人……楚军?”司马尚皱了皱眉。而此时,营墙上那些周兵们。已经下意识地举起了弓弩。“放下。”
司马尚挥了挥手,示意附近的士兵们放下手中的弓弩。想想也是,区区一名楚国骑兵,值得似这般如临大敌?
楚国……有骑兵么?将最后一块饭团塞入口中,司马尚好奇地打量着迎面而来的那一骑楚国骑兵,猜测着对方的来意。
事实上,楚国有没有骑兵暂且不提,阳城君熊拓麾下是没有骑兵的。否则他的五万大军也不会被李牧的五千骑兵骚扰地不胜其烦。
再者,对面迎面而来的这一骑。也不是什么骑兵,而是熊拓身边的亲卫骑。在司马尚等人疑惑的目光下,那名熊拓的亲卫骑在距离鄢水大营一箭之地外停了下来,从马背上的囊中取出一只木盒,面朝着司马尚等人举了起来。足足举了有好一会,此人这才翻身下来。捧着木盒向前走了几步,这才将木盒放在地上。
随后,这名亲卫翻身上马,沿着来路扬长而去。原来是个信使……司马尚恍然大悟,吩咐附近的士兵道:“谁去。把那个盒子拾回来。”
“是,将军”一名士兵抱了抱拳,顺着台阶走下营墙,往营门方向跑去。准确来说,在经过少府工匠的改造之后,这座军营已经没有所谓的营门了,充当营门角色的,是一辆巨大的守城刀车。这种刀车一般用在守城时,一旦城门被迫,可用它们堵塞城门,它们前段密密麻麻的刀刃,能够有效地阻挡敌军的步兵。本来这种刀车是可活动的,不过在经过姬安的改造后,它们已经固定死了,充当了营门的角色——巨大的刀车其实可以视为一条通道,当然,前提是从通道的外侧拔出插入内侧的刀刃,否则,通道内密密麻麻的刀刃,拒绝一切活物通过。
在司马尚的注视下,守在刀车旁的士兵们陆续抽出插在刀车内的刀刃,见此,那名士兵这才从一个半人高的通道钻了进入,随后从另外一端,即前段布满刀刃的地方钻了出来——少府的工匠们设计地很巧妙,将刀车那布满刀刃的前段设计成了一个可活动的板块,掀起那块板,里面才是一个被隐藏起来的通道。
那名周兵从通道中钻了出来,噔噔噔跑到远处将盒子捡了回来,随后原路返回。而等他从营地内侧的通道中钻出来后,守在刀车旁的士兵们陆续又将那些刀刃插入刀车上,使内部的通道布满错综复杂的利刃,生人勿进。
“将军。”那名士兵将木盒呈于司马尚面前。司马尚伸手打开了木盒的盖子,见里面果然只有一封书信,遂又将盖子给盖上了。“送到帅帐去吧。”
“是。”那名士兵不做停留,匆匆离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司马尚伸手摸了摸下巴,倚在营墙上若有所思。用木盒装信……看来这封信的主人地位不低啊。楚国的贵族么?唔?不会是那个熊拓吧?来得好快啊……嘴里嘟囔了几句,司马尚眯着眼睛眺望着遥远的南面,希望可以瞧见些许楚军的动静。
遗憾的是,此刻熊拓的大军远在周营二十里外下营,就算是平坦一望无遗的地形,也不是司马尚凭借肉眼可以看见的。这份书信。很快被送到了帅帐。
此时在帅帐内,姬安正与欧阳由,以及姬平,三人共同商议着针对营寨内部加强防御的事宜。正是这三人合力,将这座营寨打造地固若金汤,俨然比一些城池还要难攻地多。
“报!”在姬安他们三人正在商讨的时候,那名士兵在帐外喊道。“进来。”随着姬安一句漫不经心的话,那名士兵捧着木盒走入了帐内,恭敬说道:“摄政大人,方才有一名楚人,骑马将这只木盒送至营外。”
正在与欧阳由说话的姬安闻言一愣。疑惑地望着士兵手中的木盒。见此,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的侍卫大虎走过去,将盒子打开,取出了里面的书信:“殿下,是一封书信。”说着,他将这封书信递给了姬安。姬安接过书信,摊开粗略扫了两眼,脸上便露出了古怪之色。
见此。姬平好奇问道:“是楚阳城君熊拓的战书?”在他看来,只有贵族才会用这种卖相不错的木盒装盛书信。而一般的将领都习惯用箭书,即用布代替纸张,绑在箭矢上射到敌营,这样又快又便捷。
“呵呵。”姬安轻哼了两声,将手中的书信递给了姬平。如他所料,姬平在看完了这封书信后表情也很古怪。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看来,咱们抓获的平陆君熊虎,与这位阳城君熊拓的关系不错啊……要不然,那个熊拓也不会刻意写这封信来提醒咱们,就生怕咱们不知熊虎的地位高低……”
“是吗?”侍卫大虎偷偷瞄了几眼。可他却感觉,他所看到的跟姬平所说的分明就是两回事。
“所以说,你们这些人有太多要学的东西!”瞥了一眼满脸疑惑的大虎,姬平没好气地将手中的信拍在他的胸口:“看不懂就继续看,直到看懂为止!”
大虎挠挠头,皱着眉头反复观瞧手中的书信。姬平心下暗暗摇了摇头,在长长吐了口气后,他将目光投向姬安,笑着说道:“看来熊拓是瞧见过咱们的军营了。”“唔。”姬安点了点头。虽说算算日子,熊拓的确是在这两日抵达,但是按照常理,他不会贸然地将抵达的消息告诉与他敌对的周兵,因为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可能偷袭周营了。但是,熊拓却还是送来了这封书信,变相地告诉了周军他已率军抵达此地的消息,这就意味着,他已经瞧见过固若金汤的鄢水大营,清楚明白这座军营不是能靠偷袭就能攻克的,于是也就放弃偷袭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了。
“要不要某带一支军队去骚扰他一下?”姬平摸着下巴建议道:“显然那帮楚人这会儿准是在建造营寨……或有机会偷袭得手。”
“算了罢。”姬安指了指大虎手中的书信,笑着说道:“他既然送来了这封书信,清楚告诉咱们他已率大军抵达,相信也能想到……咱们有可能会趁机偷袭他。……得手的可能性不高。”
在姬安看来,或许此刻会是一个偷袭楚军的好机会,但说实话,没必要。毕竟在他的谋划中,只要守住这座军营,尽量将麾下士卒的伤亡减到最低,他便有至少五成的把握击溃阳城君熊拓的大军。是的,是击溃,是彻底击败,而不仅仅只是击退楚军。
“这倒也是,不过……还真是闲呐。”姬平百无聊赖地伸了一个懒腰,由此可以看出,他不是没有想到楚军会提防着他的偷袭,纯粹就是他太闲了而已。
“主上要给他回信?”伸了一个懒腰,瞥见姬安提笔在书信的背面写起字来,姬平好奇问道。“唔,来而不往非礼也……被他恐吓、威胁了一通,我也得有所表示才对。”说着,姬安提笔在书信的背面写了两个字。傻逼。
『傻逼……』
望着手中这张又被送返回来的信纸,楚阳城君熊拓的双眉不由地皱紧了。
虽然他不清楚这个词是不是周国那边骂人的方言俚语,但仔细想想,挨上了一个『傻』字,准不是什么好词。
『明明处于劣势,可仍然敢似这般无所顾忌地辱骂敌对的强军,看来周军的主帅不是什么理智的家伙……』
想到这里,阳城君熊拓不由地为堂兄熊虎安危感到担心起来。
仔细思忖了片刻,阳城君熊拓吩咐左右亲卫道:“叫连璧过来。”
“是。”
亲卫抱拳领命而去,不过片刻,便请来了大将连璧。
“公子。”
“唔。”熊拓点了点头,问连璧道:“连璧,某叫你将那些人随军带至,现在何处?”
连璧抱了抱拳,恭敬说道:“公子指的可是召陵城的那些俘虏?……得到公子书信后,某便派人看押着他们,如今就在军中。”
“好,带上他们,我等走一趟周营。”
“是。”
一盏茶工夫后,熊拓带着大将连璧,领着一半的军队,朝着周军的鄢水大营而去。
剩下的那两万多楚兵,则继续砍伐当地的林木建造营寨。
大约下午申时左右,熊拓所率领的大军便抵达了周军的鄢水大营。
这支军队的到来,可以说是拨动了周营内值守士卒的神经,后者连忙敲响警报,数以百计的士卒用刀剑敲击着盾牌,借此警告整个军营:楚军已至!
而听到警报声,姬安与姬平连忙带着随行人员来到了南面的营墙,登上营墙亲自查看外面的楚兵。
他们不由地有些纳闷,因为按理来说,熊拓不应该在他们楚军还未建造好营寨便挥军攻打周军的鄢水大营,毕竟堡垒般的鄢水大营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轻易攻克的。
纳闷归纳闷。但是他们一点也不担心,甚至于,他们反而更加希望楚军不知死活地攻打这鄢水大营。
但遗憾的是,那两万多楚军在周军鄢水大营的南面一箭之地外徐徐排列好阵型后。等了好一会都没有进攻的意思。
倒是这支楚军的主帅,阳城君熊拓主动驾驭着战马来到了军队的最前头,近距离观察着远处的周军鄢水大营。
而仔细观察的结果,却让这位楚国王公贵族皱紧了眉头。
因为在近距离观察下,他所感受到的震撼可要远比上午在郝岗远远眺望看得更加仔细。
“某……乃阳城君熊拓。”
驾驭着战马来回踱了几步。阳城君熊拓朝着鄢水大营的方向喊道:“对面营中何人主事,出来一个与某回话。”
“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姬安站在营墙上皱眉观察了一番,口中嘀咕道。
在旁,姬平亦是满脸不解,摇摇头说道:“静观其变吧。……他总不至于无缘无故带着数万人跑到咱军营外头。”
姬安朝前走了一步。双手扶着营墙上的木头,沉声喊道:“某乃大周摄政姬安,阳城君有何指教?”
『唔?』
熊拓闻言一愣,眯着眼睛仔细瞅着远处周营营墙上的姬安,俊朗的脸庞上浮现起一阵惊诧。
他原以为执掌这座周营的会是周国某位老将军,没想到,竟然是摄政姬安亲临。
阳城君熊拓面露几分凝重之色,嘀咕道看来不好办了。想了想。他喊道:“某此番来,只为一桩事……某堂兄平陆君熊虎,可是被你等所俘?”
『原来是为了熊虎……』
姬安恍然大悟,也不隐瞒,如实说道:“不错,贵国的平陆君。此刻正在我军营内。”
『好……』
熊拓闻言着实松了口气,他最怕的就是周兵不知轻重,害死了他堂兄的性命。毕竟人一死就什么都晚了,根本无法再挽回什么。
“放了他!”
熊拓沉声说道。
“哈哈哈……”
鄢水大营的南面营墙上,响起了姬安的笑声,笑声中满是讥讽。
而对此熊拓并不意外,毕竟他也不认为周人会如此轻易地释放他的堂兄。
于是,他转头对身后的大将连璧说道:“将那些人……带上来。”
“是!……带上来。”
随着楚军大将连璧的命令,十余名衣衫褴褛的男人被数十名楚兵用刀枪威胁着,面色愤愤地,徐徐走到阵前。
『这些人……』
姬安面色微微变了变,因为从这些衣衫褴褛的男人身上的官服,他辨认出这些人多半是他属国陈国的地方官员。
果不其然,熊拓随后的话肯定了这些人的身份。
“这几位,是贵国召陵城的官员……姬安,你我来一场交易如何?你释放我堂兄,某也释放这些位贵国召陵城的官员,如何?”
说着,他瞥了一眼那十几个陈国俘虏,淡淡说道:“诸位大人,贵国的宗主国摄政在此,诸位难道无所表示么?”
那十几名陈国俘虏对视一眼,面色愤愤。他们显然也猜得到熊拓说这句话的用意,但是出于礼节,他们的确应当向对面的摄政殿下行礼。
碍于全身被绳索绑着,十几人中领头的那名俘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姬安的方向大声喊道:“臣下……召陵城主陈邴,叩拜摄政殿下。”
随着他的下拜,他身后十几名陈国俘虏亦纷纷跪地。
“陈邴?召陵的城主陈邴?”
姬安身后有随同的原鄢陵君陈适,听闻此言面色大变,挤开人群站到前面。大声喊道:“陈城主,可认得我陈适?”
“适公子?”那陈邴愣了愣,惊呼道:“鄢陵君吗?……鄢陵可安好?”
『果然是召陵城主陈邴大人……』
陈适仔细瞅了瞅,脸上露出几许哀伤之色。
要知道鄢陵距离召陵并不远,中间只是隔着一个临泉县而已,因此,他们曾经也因为借粮等地方事务有所接触,而且更是同出身于陈国公族,算是有交情的远房宗亲。
只是没想到,召陵的这位陈邴大人,沦为了楚军的俘虏。
“鄢陵……无大碍。”陈适叹了口气。大声回道:“多亏了殿下与六军营的支援赶至,我鄢陵幸免于难……”
“那就好……”陈邴松气般笑了笑,随即又朝着姬安的方向重重磕了一个头,沉声喊道:“摄政殿下,臣下无能,致使召陵失守,然我召陵军民,一直战到最后一刻,并未使我大周蒙羞!……我召陵全城士卒皆战死,我等武艺不精虽奋战。可惜蒙尘被楚军所虏,实乃奇耻大辱!”说罢,他抬起头来,一脸悲壮地喊道:“我等早已萌生死志。愿为我大周捐躯,望摄政殿下莫要在意我等,万不能叫楚国奸邪得逞!”
最后一句,他显然是回头瞅着熊拓喊出来的。
“废什么话,闭嘴!”
一名楚兵见陈邴出言侮辱他们主帅,一脚将陈邴踹倒在地。
望着这一幕。鄢水大营南营墙壁上的周陈官兵们无不攥紧了拳头。
“殿下……”陈适满脸恳求地望着姬安,几番欲言又止。
见此,姬平连忙低声说道:“殿下,那些位大人的遭遇虽令人悲痛,然而,万不可用熊虎交换……熊虎在我营中为俘虏,可使那熊拓投鼠忌器。”
“殿下……”
“殿下……”
这边正议论不休,那边熊拓早已不耐烦了,沉声喊道:“姬安,是否同意换俘?本君没有那么多的耐心。”说着,他冷哼一声,故意说道:“倘若你不愿换俘,那么本君留着这些俘虏也是无用……来啊,杀一人!”
话音刚落,就听鄢水大营方向传来姬安愤怒的喊声:“你敢?!……来啊,将熊虎提上来,若对面敢滥杀一人,杀之!”
熊拓眉头一皱,旋即哈哈大笑道:“休要诓我!……你岂敢杀我堂兄?你若杀我堂兄,这些人,全得死!”
“哼哼!……你说的不错,既然杀不得,那砍条胳膊总可以吧?……来人,去提熊虎,若对面滥杀一人,便剁他一只手!……剁完手剁脚,剁完脚割肉!”
『……』
听着姬安那杀气腾腾的喊声,熊拓一时间竟被对面那位年纪相差他十岁的摄政公给唬住了。
连带着本已准备挥刀杀死其中一名陈国俘虏的楚兵,亦被这一幕惊地方寸大乱,提着刀在其中一名俘虏的头颈比划了好一阵子,但终究是没有胆子真的砍下去。
良久,熊拓挥了挥手:“退下吧。”
见此,那名楚兵这才如释重负地收回了兵器。
『摄政公姬安……』
熊拓目光复杂地望着那个年轻的大周统帅。
他的猜测应验了,对面的这座周军军营中,果然有一位『不怎么理智』的统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