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英朗穿着一件枣红缎面的灰鼠袍子,上面又套了一件貂皮褂子,像个小老太爷似的进了陆柔真的院子。r
小荷正袖着双手立在廊下看雪,忽见他提着个花花绿绿的大纸袋子来了,便“哎哟”一声,而卫英朗赶在她开口问候之前,竖起一根手指到唇边,却是“嘘”了一声。小荷不知他是要捣什么鬼,不过心知对方将来便是姑爷,所以识相闭嘴,又笑嘻嘻的抬手对着小书房一指。r
卫英朗放轻脚步走上前去,缓缓伸手推开房门。房内扑面一阵暖风,陆柔真坐在书桌旁边的一把大沙发椅上,并非读书,而是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花绷子,正在那里垂头绣花。r
大概是因为卷发烫过太久,已经失了形状,所以她编出两条松蓬蓬的黑辫子搭在胸前,额前几绺长刘海飘在眼前,还带着一点弯曲的弧度。耳边听得门响,她抬手一撩刘海,垂着眼帘说道：“小荷,你来得正好,去六妹那里要个牡丹花样子过来,我这花瓣实在绣得不好。”r
卫英朗嗤嗤笑出声来,随手掩了房门：“克瑞斯丁,你这个样子,很有中国古典的女性美。”r
陆柔真被他吓了一跳。放下针线按住心口,她大睁着眼睛半惊半笑：“怎么是你？”r
卫英朗笑道：“春节将至,我也要回家过年去了。临行之前,怎能不来向你报告？”说到这里,他弯腰放下手中纸袋：“在洋行里看到一双羊皮小靴,你穿着它走在雪地上,一定很好看。”r
陆柔真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辫子,自觉形象有些潦草：“你到爸爸那里坐过了吗？”r
卫英朗走到她的身后,本意是要低头看花,可是俯身下去之时,却先嗅到了一阵香气：“已经见过世叔了,世叔他老人家忙忙碌碌的,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过来。”r
陆柔真低头慢慢的整理了针线,仿佛和他没什么话说,然而又不是完全没有话题：“外交大楼要办家庭美术展览会,你听说了吗？”r
卫英朗绕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望着她的白皙脸蛋和红润嘴唇：“家庭美术展览会？这是什么活动？”r
陆柔真抬眼看他,抿嘴一笑：“是女中筹备的,六妹在里面任了干事,积极得很,四处逼着人参加大会。我想我不会写也不会画,剪裁更不精通,索性拼着工夫,慢慢绣一架牡丹交差也就是了。”r
卫英朗听着这不咸不淡的闲话,感觉十分静谧温馨：“绣归绣,可也别累了自己,偶尔遇到了好天气,也出门四处逛逛,呼吸呼吸新鲜空气。”r
陆柔真听了这话,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暖意：“我知道。”r
卫英朗又道：“出门的时候,可要多穿衣裳。我那大姐在天津的时候,冬天也穿丝袜出门。她本意是为了美丽,然而冻得面无人色,又何谈美丽呢？”r
陆柔真听闻此言,不禁上下打量了他的形象,口中笑道：“詹森,你今天这个样子,有点像个门神。”r
卫英朗一耸肩膀：“我怕冷嘛!”r
卫英朗要赶下午的火车,所以在小书房内坐了片刻之后,便得告辞离去。出门之前他握住了陆柔真的手——软软的,嫩嫩的,柔若无骨,是有福气的象征。忽然探头在陆柔真的眉心上吻了一下,他压抑着热情低声说道：“克瑞斯丁,等我再回来时,就是新的一年了。”r
陆柔真微微有些脸红：“新的一年,又怎么样？”r
卫英朗望着她的眼睛答道：“新的一年,你满了孝。我就要操办喜事,来迎娶我的新娘子了。”r
陆柔真把脸一扭,轻声嗔道：“我不听你这话。”r
卫英朗轻轻的拥抱了她：“亲爱的,我真的要走了。克瑞斯丁,祝你新年快乐。”r
陆柔真低声答道：“也祝你快乐,替我向伯父伯母问好。”r
卫英朗恋恋不舍的离了陆宅,启程南下回家过年。而陆柔真自己计算日期,发现自从祖母去世开始,到了如今果然要满三年。想到自己即将出嫁,她无情无绪的喟叹一声,也不是喜悦,也不是沮丧,只是无精打采的,感觉自己这一生便是如此交待了。r
女子一旦结了婚,仿佛人生便是定了形状。陆柔真承认卫家小哥哥的一切好处,可是偶尔也要做些玫瑰色的梦,因为年纪还小,总像是前途未卜,不知道哪一步迈出去,便要走成一段传奇。r
陆柔真吃过午饭,又花了一个小时来梳妆打扮。穿上卫英朗送来的羊皮小靴,她裹上一件狐皮大衣,打算去东交民巷的理发店内修剪头发；然而出门一瞧,发现家中三辆汽车竟然走了两辆,唯有一辆停在后门,汽车夫又说大少奶奶上午便已定好用车,自己不敢妄动。陆柔真心里有气,可是不好发作,只得压下怒火,不动声色的命仆人去叫了一辆黄包车来。本来想唤六妹同去的,如今没了汽车,她也懒得再去找人,索性独自出门去了。r
陆柔真在理发店内耽搁了足有两三个小时,末了披着一头乌黑锃亮的发卷走了出来。这理发店是个高级地方,道路对面永远停着一溜崭新洁净的黄包车。她自我感觉良好的顶着新式发型,正要横穿道路坐车回家,哪知就在此时,忽有一辆黑色汽车翩然滑来,无声无息的停在了她的面前。r
车窗里面垂着深色窗帘,可见其中坐着要人。陆柔真以为是自己挡了人家的路,转身正要绕过,不想车门开处,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柔真。”r
仿佛是一朵昙花在静夜中骤然绽放,周遭瞬间变得空白寂静。陆柔真愕然抬头,胸中顿时一片春暖花开、风生水起。r
她和他相遇,仿佛两个世界迎头碰撞,激起的爆炸无人明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r
车内的聂人雄没有笑,单是直直的盯着她。她也不笑,睁大眼睛回望过去。忽然他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她没有躲,依旧一眼不眨的望着他,眼珠透明清澈,像清潭,像水晶。r
他的手上运了力气,可她并未感到被拉被拽。仿佛磁铁的两极终于相遇,她顺着他的力道,伶伶俐俐的坐上了汽车。聂人雄没有松开她的手,依旧是握着攥着,几乎让她感到了疼痛。r
终于,他开了口,声音很轻：“柔真,我做了督军。”r
陆柔真梦游似的一点头：“我知道,恭喜你。”r
聂人雄神情认真的继续说道：“我想到你家去提亲。”r
陆柔真忽然望着他笑了。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他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有缘无分,可是自己能够这样的爱与被爱过,也很好,也是胜却人间无数。她的眼中泛了泪光——这便是她一生中的传奇了。r
“不行。”她带着哭腔告诉聂人雄：“我明年就要和英朗成婚了。”r
聂人雄用手指蹭去她的泪水：“嫁谁不是嫁？你跟我走吧!”r
陆柔真连连摇头,摇得满头卷子乱晃。事情哪是那么简单？她有她的亲人、家庭、名誉、身份……哪一样抛舍掉了,都是再难寻回。都说陆三小姐好,优雅娴静；可她若是跟了聂人雄私奔,那陆三小姐就成了笑话,并且会连累得整个家族都无颜见人。还有英朗——英朗没有亏待过她,卫家的伯父伯母也对她一直和善。以着爱情的名义去负心薄幸,那样的事情她也做不出来。r
不料,聂人雄随即又说出了这么一段奇论：“我知道我出身低,就算做了督军,也未必能入你家的眼。不过我在济南还有个爹,好些年没通过消息了,不知道现在是死是活。过两天我就过去瞧瞧。要是他活着呢,我就把他拎过来替我向你家老爷子求亲；他要是死了,那我再想别的办法。放心,我知道大姑娘最在乎名声,我不给你添乱。”r
陆柔真含着泪水,十分愕然：“啊？这……”r
聂人雄又补一句：“我那个爹原来做过几任京官,还算有点名气,就是一直不肯认我。”r
陆柔真张口结舌：“那你……”r
聂人雄忽然笑了一下：“你别担心,我有办法。”然后他转向前方说道：“开东安市场。”r
汽车夫答应一声,发动汽车。陆柔真却是慌了起来：“去那里做什么？”r
聂人雄拍了拍她的手背：“我不便登门找你,又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所以天一亮就守在你家门前,正门后门我全派了人,生怕错过了你。好不容易等到现在,你陪我一起吃顿晚饭吧!”r
东安市场是个热闹所在,人多眼杂。陆柔真自觉那里有些危险,一旦被熟人瞧见了,可是了不得。然而目光恋恋不舍的流连在聂人雄脸上身上,她知道自己做不到下车离去。梦中情景化为现实,她是这样真切的看清了对方的短发与睫毛。r
暗暗横下一条心,她豁出去了,决定去和聂人雄共进晚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