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柔真走的时候不后悔,回的时候也不后悔。许多年后想起今夜,她依旧是不后悔。r
为了爱情,为了幸福,她放下一切追逐过了。她并不是没有做,她只是没成功。和陆克臣并肩坐在冰箱一样寒冷的汽车里,她呜呜的大哭出声,哭得纯粹而又死心塌地,是认命了的模样。r
陆克臣闭着眼睛向后靠去,一手抬起来捂住心口。其实心脏没什么不适,倒是方才扑倒一跤,磕得膝盖有些疼痛。女子到底是心软,他想,只是自己这个父亲也当得滑稽,竟然要用苦肉计来挽留女儿。r
微微睁开一只眼睛,他暗暗瞥向身边女儿。三女从小稳重,仿佛只在亲娘去世之时曾经这样嚎啕过。众多儿女皆是庸人,唯独这位三女温柔娴静,颇有薛宝钗的风范,没想到也是假象。好孩子一旦捣起坏来,往往更具有破坏力。陆克臣闭了眼睛,忽然觉得很烦。r
汽车进城之后,陆克臣坐直身体,懒得看她：“柔真,回去之后不要露出行迹,就说是和英朗看灯去了。”r
陆柔真哽咽着答了一声,随即猛然想起一件大事：“爸爸!”r
她这一声来得很急,让陆克臣扭头望向了她：“嗯？”r
陆柔真压住了抽泣,强挣着说出整话：“爸爸,沐——聂人雄已经把结婚启事发去报馆,明日晨报上面就会登载出来了。”r
陆克臣听了这话,花白头发几乎竖了起来。他们父女都是天生一双浅淡透明的大眼睛,夜里睁圆了,简直让人联想起猫。老猫一样瞪视了女儿,陆克臣的表情几乎偏于狰狞：“什么？!哪家报馆？”r
陆柔真吓得向后缩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没有告诉过我。”r
陆克臣在暴怒之下猛一跺脚：“停车!”r
领头汽车骤然刹住,后方汽车也随之停下。陆克臣推开车门跳下去,一瘸一拐的往后跑。陆柔真回头望去,就见他踉跄而又灵活的跳上了卫英朗的汽车。殿后的张世林则是赶了上来,坐上前方副驾驶座。汽车再次发动,张世林不带感情的侧身说道：“三小姐,老爷让我先送您回家休息。”r
陆柔真悄悄回到家中。小荷还在开着电灯等她,这时连忙迎接上去：“三小姐,您去哪儿了？”r
陆柔真披着长长的卷发,又故意低下了头。装成受寒的样子咳了两声,她含糊说道：“看灯去了。”r
然后她便急急的走去更衣洗澡,拢着睡袍钻进被窝,她不知道父亲能否追回那封启事。脸皮忽然厚了起来,心肠也忽然硬了起来,她淡漠的想：“管它呢!”r
大不了就是被卫家退婚,大不了就是被逐出家门,大不了就是一死。所以,管它呢!r
陆克臣和卫英朗这一夜,在城里都跑疯了。r
纸终于是包不住了火。尽管几家有名报馆派出工作人员赶往印刷厂,在结婚启事一栏开了天窗；然而凌晨天亮之时,街上报童高喊号外,消息还是扩散开了。r
陆克臣苍白着脸色,找了纸笔坐在车中当场拟稿,赶在晚报排版之前送往各处报馆,严厉痛斥了聂人雄的造谣行为。r
然后他带着卫英朗回到家中,叫来张世林吩咐一番。张世林会意退下,四处散播消息,说是老爷现在已然暴怒,要去热河找聂人雄拼命。而家中上下正对着报纸纳闷,听了这话,才知道是老爷和聂人雄争斗,又把三小姐给裹进去了。r
既然如此,那除了幸灾乐祸之外,似乎也就再无其它好说。三小姐和卫二少爷的恩爱是有目共睹的,至于聂人雄——众人都不认识聂人雄。r
按照往常的例子,姐妹姨娘们纷纷的又过来安慰三小姐,然而三小姐不见客。r
三小姐是从来不耍刁蛮脾气的,如今这样无礼,实属罕见。小荷吞吞吐吐的对人说道：“三小姐饭都不吃,这回真气坏了。”r
陆柔真抱着膝盖坐在床上,思绪和头发一样乱。小荷推门走进来,轻声说道：“三小姐,卫二少爷来了。”r
陆柔真怔怔的答了一声,然后懒洋洋的下床换了衣裳。拿着粗齿大梳子满头划了几下,她素着一张脸走去了小客室,一双眼睛还红肿着。r
两人见了面,也没话好说。她知道自己这模样不大好看,但是心里没劲,懒得要脸。在小沙发的一边坐了下来,她不但垂头弯腰,甚至连肩膀都塌下去了。r
卫英朗,因为怕冷,所以依旧打扮的像个小老太爷。端端正正的坐在窗前椅子上,他歪着脑袋凝视陆柔真,脸上却又没有什么表情。r
等到小荷放下茶水点心退出去了,陆柔真才带着鼻音闷声说道：“詹森,我对不起你。你可以退婚,我没有怨言。”r
卫英朗像没听见似的,对着陆柔真只是上下的端详,仿佛对方是个妖怪,而他第一次见。r
真是第一次见。他所知道的陆柔真一直是位端庄温柔的好妹妹,至于昨夜那个在雪地上连滚带爬私奔未遂的疯女人,他不认识。r
起身走到沙发前方,他俯下身来,一直看到了陆柔真的脸上。好像很困惑似的,他轻声问道：“你是你吗？”r
陆柔真没脸看他,深深低头,恨不能脖子断掉,立时死了。r
然后,卫英朗又问一句：“你爱聂人雄？”r
陆柔真觉得自己在一直向下沉,脑袋快有斗大,沉甸甸的坠着身体：“爱。”r
卫英朗继续问：“那我呢？”r
陆柔真不出声了。她就像爱爸爸一样爱着卫英朗。其实嫁给小哥哥也能让她心满意足,可是自从经过了聂人雄那烈酒一般的爱情,小哥哥就彻底变成了一杯温暖的茶。茶是好茶,不过喝也行,不喝也行。r
卫英朗没有等到回答。抬手为陆柔真撩起鬓边一绺卷曲长发,他换了话题：“让我退婚,你再去找聂人雄吗？”r
陆柔真摇了摇头——不找了,她和聂人雄的爱情来得天怒人怨,她不想气死爸爸。r
卫英朗叹了口气：“克瑞斯丁,我对你……十四年啊!”r
他爱了她整整十四年,从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开始。r
在他眼中,陆柔真是天下第一好的女孩子,好的像图腾、像信仰。她不浅薄也不深沉,不张狂也不沉闷,她永远安然,永远洁净,偶尔带出一点幼稚的孩子气,可是从不任性顽劣。每当看到陆柔真,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平静和美的一生岁月。他和她像并蒂生出的两朵花,互相陪伴着从盛开到凋零,天生一对,天作之合。r
然而现在,图腾崩溃了,信仰破灭了。她竟然藏着这样丑恶的一面,订了婚的千金小姐,竟然会和个野男人去私奔!r
“我不退婚。”卫英朗最后说道：“我爱你,也恨你。可是无论爱恨,我们都要在一起。”r
如果不在一起,那他这十四年的光阴简直活成了一片空白。他是那样的清闲富有,唯一的事业就是爱情——回首往昔,只有爱情。r
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纵算失败,也要两败俱伤、同归于尽。r
陆克臣以攻为守,在报纸上对着聂人雄连骂三天,又放出话来,要去法院告他诽谤。费了无数的心思与口水,他终于把丑闻转化成了闹剧。观众们看了个出奇的热闹,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