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英朗为了赶回北京陪伴陆柔真过节,连家里父母都抛下了。卫夫人恨得骂他“娶了媳妇忘了娘”,然而也拦不住,只得随他去了。r
他从小便和陆柔真厮守在一起,两人连出洋留学都是并肩同行;卫家前几年迁去江南,独他留下不走,嘴上说是不习惯南边的气候,其实旁人心如明镜,都知道他是舍不得陆家三小姐。r
晚上陆家开了家宴,卫英朗兴致勃勃的坐到陆柔真身边:“克瑞斯丁,吃过饭后,我们出去看花灯吧?”r
陆柔真笑得恍恍惚惚,嘴角发僵:“外面怪冷的……”r
卫英朗很有兴趣的歪头看她:“多穿一层不就行了?去吧,瞧瞧热闹也是好的!”r
陆柔真心怀鬼胎,不敢看他的眼睛,垂下头来只是微笑:“吃过饭再说吧!”r
家宴进行到了中途,陆柔真故意将一筷子菜落到衣襟上,然后借口油污了衣裳,起身离席回房更衣。卫英朗本要陪她,然而略一转念,又想人家是去“更衣”,自己紧追不舍,成何体统?而陆柔真在起身之时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随即迈步向外走去,视野便是一片模糊。r
从此往后,就再也没脸去见卫家小哥哥了。卫家小哥哥其实很好,非常好,可是啊,她不爱他。r
从小就认识的小哥哥,似乎无论何时想起来,也就只是个小哥哥。忆起卫英朗这些年来对她的种种关怀体贴,她低头强忍眼泪,知道自己是坏了良心。r
院内凛冽寒冷的空气冻干了她的泪水。她暗暗的加快了步伐,一边走一边回顾后方——本来没想走得这样匆忙,可是她怕席散之后,卫英朗会真的要带她去看花灯。r
一个小丫头挑着灯笼追了上来,很殷勤的要送三小姐回房;她没拒绝,带着小丫头越走越远,及至快到公馆后门了,她停下脚步,再次转身,望向来路。r
然后她把心一横,对着小丫头说道:“双儿,你在这里等我一下。”r
小丫头懵里懵懂的没有多问,只是点头:“是,三小姐。”r
她深深吸进一口寒气,随即咬紧牙关走向后门。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在雪地上,她在心里告诉自己:“走就走了,不许后悔。将来纵算是得了苦果,也全是自作自受,不许后悔!”r
忽然掠地来了一阵冷风,卷起的雪沫子直抽到了她的脸上。穿着羊皮小靴的右脚迈出后门门槛,她的嘴唇无声翕动:“不后悔,死了都不后悔!”r
守门的门房见三小姐孤身走了出来,连忙上前问候,然而三小姐一言不发,只是向前疾行。忽有一辆汽车缓缓驶来。车门一开,门房就见三小姐弯腰坐了上去。车灯在雪夜中骤然一亮,照耀出了漫天飞舞的细雪。r
门房眼睁睁的看着汽车发动开走,忽然打了个寒战,他想起了大管家对自己的吩咐。扭身奔回房内抄起内线电话,他语无伦次的说道:“张爷,那什么,三小姐刚刚出了后门,不知上了谁的汽车,走啦!”r
聂人雄发现陆柔真在发抖。r
他没有多问,直接解开自己的大衣纽扣,然后转身将她拖抱到了自己腿上。打开衣襟把她裹进怀中,他低声说道:“柔真,别怕,我们这就往天津去。”r
陆柔真闭着眼睛枕上他的肩膀,声音轻如呓语:“天津?”r
聂人雄的语气十分笃定:“天津。我在北京无法调动火车,汽车可以直接开去天津。等天亮到了天津,我们再去承德就容易了。”r
陆柔真缩在他的胸前,手脚都是柔软冰凉,虚弱到了无力思考的地步。没人知道这一天她是怎么挨过来的——她的心落在了滚油里,每分每秒都是犹豫,都是恐慌,都是煎熬。r
与此同时,陆公馆内的大管家张世林低头走入家宴餐厅。他的步伐很快,然而一丝不乱,像一阵训练有素的小风。很有分寸的在后方弯下腰来,他在陆克臣耳边短短的低语了一句。r
他说:“三小姐又走了。”r
陆克臣手里端着高脚酒杯,脸上还带着温文尔雅的笑意。r
张世林察言观色,继续说道:“这回没往远走,在门口就上了汽车。”r
陆克臣垂下眼帘,坚持着把那一口酒抿进嘴里。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他背过一只手,风度翩翩的对着前方一点头:“英朗。”r
卫英朗抬起头:“世叔?”r
陆克臣没再说话,转身带着张世林向外径自走去。旁人不明所以,只以为老爷子要对新女婿说两句体己话,所以继续吃喝谈笑。而卫英朗莫名其妙的抓起餐巾抹了抹嘴,起身绕过餐桌追上了陆克臣。r
陆克臣一出餐厅,面孔就沉下来了。有些话真是说不出口,可是家门不幸,不说不行。环顾身边四周,众多儿女就只会互相拆台,挑来选去,只有卫英朗是个懂事的,偏偏又是这么个身份!r
抬手揽住卫英朗的肩膀,他低声说道:“柔真恐怕是被聂人雄诱骗走了。”r
卫英朗扭头看了他,神情困惑,显然是完全没听明白:“世叔,您说什么?”r
陆克臣脚步不停,且行且道:“聂人雄这些天来对柔真百般纠缠,恐怕柔真年幼无知,方才已经随他走了。”r
卫英朗听到这里,脸上还残留着笑意,仿佛不能领会:“聂人雄?”r
这时二人已经走到院内,陆克臣在他后背上狠狠拍了一掌:“英朗,你我分头去追。记住,务必要对此事保密。消息一旦扩散出去,陆卫两家的名誉全要受损。”r
这一巴掌终于拍醒了卫英朗。他没再说话,转身就向陆宅正门跑去,一边跑一边抬手用力按住心口。r
他心疼,疼得快要炸开。十几年的爱情,抵不过一场短暂的诱骗。是陆柔真蠢,还是他蠢?冷不丁的猛然收住脚步,他“吭”的咳出一声,咳得很重,壅塞在喉咙口的甜腥液体从口鼻中喷了出来,星星点点的滴上雪地,绽出一朵一朵的殷红。r
他愣了一下,随即摸出手帕堵了口鼻。本以为急怒呕血都是戏里的情节,哪知道人生如戏,他竟然也有这样一幕。r
然后他继续向前狂奔。吐血就吐血吧,死了又何妨?r
卫英朗在正门外上了自家汽车,正要往火车站追,不想没走多远,他就被张世林拦了下来。r
张世林独自开了一辆汽车,打开车窗和他说话,声音依然不高:“老爷那边得了消息,说是让卫二少爷快去城门。”r
卫英朗听到这里,当即一言不发的调转车头。上元佳节,满街繁华;他摁着汽车喇叭冲破人群,忽然又咳了一声,这回没有血,是他流下了一滴泪。r
因为家丑不可外扬,所以陆克臣那边也只有一名亲信的汽车夫。三人在城门汇合,陆克臣下车叫来卫兵一问,得知就在五分钟前,聂督军的汽车刚刚出城。r
这个时候,陆克臣的手已经开始隐隐的有些抖,然而说出话来,声音还算沉稳:“开城门,我也出城!”r
卫兵知道这是一位总长,颇有身份,故而答应一声,连忙去开。陆克臣转身上车,两条腿互相的绊。“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他的汽车领头通过城门。r
聂人雄这人野惯了,为了不惹人注目,他没带卫队便上了路。待到发现后方有车追上来了,他也不慌。倒是陆柔真透过后窗看见明黄车灯,吓得睁大眼睛快要发傻。忽见聂人雄歪身拔出了腰间手枪,她连忙双手握住对方的手:“不要!不要对爸爸动枪!”r
聂人雄单手把她搂回胸前,随即抬手就去开了车窗:“我不打人,我打车。”r
陆柔真拼了命的伸长手臂,要用手掌挡住枪口:“不行,沐同,打车也不行!爸爸养我一场,我不能让你对他动枪。”她急得带出哭腔:“放下,把枪放下!”r
聂人雄本意是要打爆对方车胎,以便自己走得从容。眼看陆柔真激动的浑身乱颤,他便把枪收了回来:“好,好,别哭,我不动枪。”r
正当此时,后方忽然响起一声尖锐刹车,随即陆克臣的声音传了过来:“柔真!”r
陆柔真下意识的回过了头,就见父亲背着车灯光芒站在大雪地上,身上只穿着一身单薄夹袍。双手紧紧抓住长袍两侧,日益衰老的父亲弯下腰来,运足力气撕心裂肺的喊她:“柔真,回来!”r
陆柔真一下子就受不了了。眼泪滔滔的流淌出来,她哇的一声哭喊出声:“爸爸!”r
陆克臣向前迈出步子,磕磕绊绊的跑过雪地去追汽车,忽然一个踉跄扑倒下去,他趴在地上再没起来。陆柔真见此情形,不由分说的便是打开车门暗锁。未等聂人雄有所反应,她纵身一跃,竟是跳了下去。长长的翻滚过后,她带着一身白雪爬起来,踉踉跄跄的跑向父亲。跪在地上扶起陆克臣,她涕泪横流的哭道:“爸爸,爸爸,我不走了!”r
陆克臣喘着粗气,是有话要说而又力不能支的样子。就在这里,卫英朗和聂人雄也分别下车,赶了过来。r
卫英朗直挺挺的站着,不言不动,单是死盯着陆柔真。而聂人雄也蹲下了身,对着陆克臣说道:“老爷子,行行好,把柔真给我吧。”r
陆克臣直着眼睛瞪他,气息仿佛哽在胸中,只能神情痛苦的微微摇头。而陆柔真见此情形,这些天鼓出的勇气早已烟消云散。一歪身跌坐在雪地上,她泪眼朦胧的转头望向了聂人雄:“沐同,你自己走吧,我们终究还是……有缘无分。”r
聂人雄侧过脸来,拧起眉毛凝视了她:“我们都走到这里了,难道还是有缘无分?”r
说完这话他一把扯住陆克臣的手臂:“干脆我把老爷子一起带上,看看他妈的还有谁能再拦!”r
陆柔真见他对陆克臣生拉硬拽,连忙用力推他:“沐同,你别——”r
一句话只说到这里,因为卫英朗毫无预兆的骤然扑上,竟是用双手掐住了聂人雄的脖子。聂人雄猝不及防的抬手挡了一下,哪知对方双手紧如铁钳,冰凉坚硬的合上自己喉咙,是不死不休的模样。r
两人立时滚做一团。陆柔真生平第一次看到卫英朗和人动手打架,想要去劝,可又放不下陆克臣。而聂人雄见卫英朗如同疯魔一般,便是竭尽全力硬扯他的手臂。卫英朗在力量上不是他的对手,僵持之际又被他用膝盖连连狠击了肋下。剧痛之中松开右手,他向下忽然摸到了对方腰间的手枪。r
他不爱枪,可是懂枪。摁下暗扣打开皮套,他不假思索的拔出手枪。骤然起身举枪瞄准聂人雄,他面无表情的一拉枪膛,上了子弹。r
陆柔真惊叫一声,飞身扑上想要保护聂人雄,可是就在此时,枪声响了。r
那一瞬间她目眦欲裂、魂飞魄散。然而聂人雄也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在卫英朗将子弹上膛之时,他便已经奋力一滚,躲向一旁。r
可是,还是慢了一步。r
子弹穿透他的右臂,带出一串血花。起身之后背过左手,他从后腰皮带上拔出一把手枪,直接对准了卫英朗的眉心。r
这个时候,陆柔真冲到了两人之间。r
陆柔真面对着聂人雄,就见他整条右臂都被鲜血浸透。发疟疾似的颤抖起来,她在漫漫的绝望与痛楚中,却是发出了异常清冷的声音。r
“沐同。”她说:“你走。”r
她还说:“我后悔了,你走。”r
聂人雄似乎并未觉出疼痛:“你后悔了?”r
陆柔真凝望着他。月光之下,雪原之上,她只有他。可她须得硬下心肠,作出回答。r
“我后悔了。”她说,声音冷而沙哑。r
聂人雄缓缓放下手枪,仿佛难以置信:“你后悔了?”r
陆柔真直着目光看他,看一眼,是一眼;看一眼,少一眼。r
“我后悔了。”r
聂人雄沉默半晌,最后却是笑了一下,呼出的热气结成白雾,缭绕在他与她之间。晃着高个子转过身去,他低头走向汽车。r
在陆柔真面前,他永不耍赖。她后悔了,他就走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