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英朗这些天已经挨够了骂,所以不肯去与父亲探讨军政大事。独自回到日常所居的小院里面,他甫一进门,便有小兰迎了上来,喜笑颜开的向他嘘寒问暖。r
这小兰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要说相貌身材,正是娇怯怯的秀丽苗条,在小家碧玉里面算是上等人物;卫夫人先前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她,而她自己也很知道上进,处处都要拔个头筹。r
凭她的条件,做个姨娘已然足够;可卫英朗始终看她是个奴才丫头,不上台面。本来他受了文明的熏陶,不该存有阶级之见;可是他那精神受了创伤,一时半会不能恢复,也就没有心思再去考虑众生平等之类的大题目了。r
颇为冷淡的坐了下来,他喝了两口燕窝,没尝出滋味来。小兰在他面前微笑弯腰,仿佛他还是个小男孩,逗着问他:“是不是不够甜?昨天你说甜的好喝,结果一鼓作气吃了许多,闹得晚上吃不下饭;所以今天我特地让人少放冰糖,免得你又控制不住食量。”r
卫英朗没说话,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r
小兰从肋下抽出一条喷香的手帕,往他脸上拂了一下:“怎么不高兴?又在老爷那里受气了?”r
卫英朗“唉”了一声,放下小碗站起身来,拧着眉毛走进卧室,直挺挺的往床上一扑。小兰愣了一下,心知自己再怎样示好也是白搭,便亲自走去为他脱鞋盖被,然后到卫夫人那里说话去了。r
如此过了两个小时,她回转了来,要伺候卫英朗吃晚饭。卫英朗这时早下床了,正在院子外面的花坛附近踱来踱去。小兰看他一脸倒霉相,也没敢多说,陪着小心请他进房。r
卫英朗胸中憋闷,毫无食欲。到了饭桌之前放眼一瞧,又总是那几样菜肴,油腻腻的毫无新意,便是无精打采,转身就走。小兰看他像头病驴似的,又萎靡又倔强,只得姑且任他出去游荡。r
卫英朗回了花坛前面,望着一片秋菊发呆。偏巧一名听差从身边经过,步伐拖沓,扰了他的寂静。横眉怒目的回过头来,他劈头便问:“干什么去?”r
听差当即吓了一跳:“哟,二少爷,我这是要给少奶奶送饭去呢。”r
卫英朗见他拎着一只轻飘飘的小食盒,实在不像个送饭的模样,便起了找碴的心思,怀疑对方别有用心。上前一步夺过食盒,他揭开盒盖想要看个究竟,哪知低头一望,却是愣住了。r
食盒里面只摆了一碗疙疙瘩瘩的凉米饭,另有一盘子菜,不知是几样菜的边角料凑出来的,全是葱丝姜丝菜叶子,清汤寡水的飘着一点油星。r
用力把食盒向下掼到地上,他指着听差的鼻子问道:“你们就给少奶奶吃这个?”r
他气的眼睛都红了:“我们两口子闹冷战,与你们有什么关系?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也去作践她了?她再不济,也是总理家的小姐,你们算是什么东西?”r
说到这里,他猛一挥手:“滚!再有一次,我开销了你!”r
听差被他骂的晕头转向,自认倒霉的立刻走了。小兰在院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只不做声。r
到了翌日上午,小兰照例到卫夫人面前陪着说话,因谈到卫英朗,她便状似无意的笑道:“要说二少爷,当真是个痴的。饶是到了现在,二少奶奶发一句话,他还当着圣旨来看呢!”r
卫夫人皱眉问道:“怎么?他们又和好了?”r
小兰答道:“这我倒是说不准,不过二少奶奶仿佛是向二少爷告了状,说是家里的饭食粗糙,不能入口。昨晚二少爷抓了送饭的人,好顿大骂。”r
卫夫人听了这话,气得鼻孔翕动:“真是岂有此理。就算她陆家有点根基,难道卫家就是白丁出身吗?我都能吃的饭菜,她怎么就吃不得了?老二也是蠢货,她都闹得那样不堪了,他还一味俯就着她!我听老爷说,那个东西仿佛在北京不大安分,起了外心,才吵着要和老二离婚。看看老二的脸被她挠成了什么样子——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粗野的千金小姐!晚上你让老二到我这来,我有话要同他讲!”r
卫夫人气了一天,心想我这样一个英俊斯文的好儿子,放在哪里都是讨人爱的,你姓陆的却是这样折磨欺负他,真是令人不能坐视。及至晚上卫英朗来了,她板着一张脸,直接便道:“你也是个贱种!那个东西既然闹着离婚,你便大大方方的离了不行吗?怎么就像打了几辈子光棍一样?”r
卫英朗沉着脸说道:“你不懂,我不离。”r
卫夫人一跺脚:“你真是个没出息的,难道还怕再讨不到少奶奶了不成?你父亲太任性,你又太老实了!”r
卫英朗认为母亲是个老太太,而自己和老太太决计不能谈拢。有口无心的敷衍片刻,他听母亲的言辞越来越激烈,不禁心乱如麻,想要撤退;哪知就在这时,卫清华却是回来了。r
卫清华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生得虎背熊腰,满面红光,看着不像卫夫人的丈夫,倒像卫夫人的弟弟。进门之后他逮住儿子,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开口便是一通指责。卫英朗烦的要死,拔腿就走;不料刚刚回到房屋换了衣裳,卫清华和卫夫人居然追踪前来,不肯罢休。r
卫英朗本来就是满心苦楚,又是遇到这样一对不疼儿女的父母,不禁气急败坏,和他父亲对着咆哮起来。卫清华看他终日娇滴滴的没有长进,先还骂得理直气壮,然而骂着骂着,忽见儿子穿着一身天蓝色丝绸睡袍,衣袖领口绣着银色六角雪花,还是个小男孩的图案款式,胸中怒火就不由自主的消散了些许。卫英朗哪里知道父亲的心情变化,他一边叫嚷一边退到墙角,双手抓着睡袍两侧,弯下腰来拼命吵闹,吼得满脸通红,嗓子都哑了。r
这一场没头没脑的家庭混战,最后以卫清华的投降而告终。卫清华把卫英朗拉到身边坐下,拿了手帕给他满脸擦汗,又拍着他的后背哄他。卫夫人见儿子抖得像打摆子一样,便又埋怨丈夫:“你也是的,明知道英朗是个实心眼的孩子,还这样拿话堵他。真要把他气出好歹,我看你到哪里再找儿子去!”r
说完这话,她也在卫英朗身边坐了下来,夫妇两个一起安慰儿子。卫英朗气咻咻的望着前方,心中也不知是怎样一种情绪,总之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灵魂随着呼吸起伏漂移。r
“只有父母的爱,是永不会变的。”他迷迷茫茫的想:“可是父母尽管爱我,却不能成为我灵魂上的伴侣。”r
在卫清华的摩挲与卫夫人的抚慰之下,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此事古难全。”r
待到父母一同离去了,卫英朗钻进被窝,背对着小兰蜷缩起来。小兰知道二少爷本来性情温柔,只是近一阵子爱耍脾气。她对卫英朗倒是心存疼爱,这时便是静静的躺上床去,又很怜惜的为他前后掖好了被角。r
如此过了大半个月,天气日渐寒冷,卫家准备离开无锡别庄,回到南京督军府里去。卫夫人对陆柔真已是厌恶透顶,不许她同行回家,只留下几名老仆看管着她。陆柔真瘦成一把骨头,听了这话,躺在床上不言不语。她屋里的一名女仆,是个中年寡妇,名叫张五姐,看她孤单可怜,又是死倔,就试探着劝她放低身段,就算不能去求太太,那对二少爷说两句软话也是好的。否则一位堂堂正正的少奶奶留在别庄过冬,那成了什么体统?r
陆柔真知道张五姐是一片好心,就在枕上对着她摇了摇头,有气无力的哑着嗓子说道:“你不要为我挂怀……我本也不是他家的人了……”r
张五姐当初是看着她嫁过来的,没想到不到一年的工夫,一位花枝一样的千金小姐竟然就憔悴到了这般地步。抽出手帕在眼睛下面按了按,陆柔真没怎样,她却是伤感起来。而陆柔真闭了眼睛,喃喃的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他家的人了……”r
从无锡到南京,路途不远,卫家众人说走也就走了。卫英朗眼看陆柔真无情无义,便也狠下心来,想要长久的冷她一冷。r
顺顺利利的抵达了督军府,卫家上下各司其职,安顿生活。不料一封电报忽然发来,却是要卫清华立刻前去北京述职。r
卫清华捏着这封电报,脸上登时变了颜色。他知道马伯庭是一定要拿自己开刀的,可没料到竟会这般的快。自己若是老老实实去了北京,只怕有去无回;可若是不去,又违抗了大总统的命令,也是罪过。r
他起了恨意——按照先前的如意算盘,只要新总理一上任,他便要联合何致美共同起事,再把陆克臣推上台去,名正言顺的重组一届政府;哪知陆克臣是提前倒戈了,何致美如今也没了动静,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还闹个屁?r
卫清华又不傻,知道现在自己不上不下,情势危险。对着电报闷了几天,未等他想出万全的对策,沪宁铁路那边却是忽然起了战火——浙江督军程清珏部下军队率先开炮,把卫家驻军轰出了几十里去。r
卫清华立刻下令还击,同时心如明镜,知道程清珏必定是受了总统命令,故意挑衅。对方既是有心生事,那自己忍让退缩也是无用,索性直接还出一记重拳,让姓程的知晓厉害。r
思及至此,卫清华发起狠来,派出五架大型英国轰炸机,瞬间便把程军阵地炸成废墟。程清珏部下没有空军,登时傻眼;而卫清华恨他是条走狗,便是不依不饶,一边派兵攻入浙江,一边发表全国通电,先把程清珏痛骂一顿,又把马伯庭贿选之事重提起来,否认对方总统身份。r
卫英朗过惯了安闲日子,如今战事骤起,他随着父亲,自然也就忙碌起来。看到父亲那样操劳,他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些年一直流连在北京,只顾着恋爱游玩,从来不曾帮过父亲分忧。结果自己恋爱不成,空度光阴,还闹得家宅不宁,真是罪孽深重了。r
他既起了孝心,行动上自然就有了变化。卫清华察觉到了,嘴上不说,心里欣慰,越发勇武,竟是一鼓作气攻占浙江,把程清珏赶去了上海租界。而马伯庭在北京见此情形,真是目瞪口呆,万没想到卫清华竟有如此实力;再由他这样横行下去,恐怕南方就要大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