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英朗在督军府后门下了汽车,正要进去面见父亲,不想卫清华的副官长迎面走了出来,笑嘻嘻的向他打招呼:“哟,二少爷回来了?”r
卫英朗看他满面春风的,便是不明所以:“老王,你有什么喜事,笑成这个样子?”r
副官长陪着他向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压低声音答道:“轩帅上午从紫云观里请来了紫霞真人,让那老道算了一卦。二少爷,你猜老道算出个什么结果?”r
卫清华表字轩扬,故而部下皆尊他一声“轩帅”。卫英朗没想到父亲还有这等闲心,不禁好奇问道:“这让我到哪里猜去?你快直接告诉我吧!”r
副官长双眼放光的一笑:“二少爷,这结果只有四个字——机不可失!”r
卫英朗思忖一番,脸上也透出了笑意,然而笑得勉强,因为他刚从无锡归来,心中本是很不快活的。r
卫英朗去看望了陆柔真。r
现在双方已经完全没了和解的可能,连卫英朗自己都死了心,但他仍然是不肯放了她。陆柔真是他对自己那青春年华的一个交待,如果她走了,他简直不能解释自己是怎样活过了那些时光。r
他出现时,陆柔真刚洗了澡,正倚着床头半躺半坐晾头发。他站在门口,就见她的脸色已经从苍白熬成了蜡白,头发很久没有修剪过了,湿漉漉的参差垂下,长而稀疏。他看她,她侧过脸来也看他,看过一眼后便垂下眼帘,面孔如同木雕泥塑,一点表情也没有。r
卫英朗怔怔的凝视着她,几乎有了陌生感觉。他还保留着两人的结婚照片,照片上的陆柔真妆容太过浓厚,反倒不大好看,然而因为他爱她,所以不好也好。r
“好好的日子不肯过,非要作死是不是?”他毫无预兆的开口问道,语气很是不善。r
然而陆柔真毫无反应,连个冷笑都没给他。r
卫英朗最恨她这副冷漠样子,恨不能薅着头发逼出她的声音来:“小兰已经有了身孕,大家都说会是男孩——哼,你当我找不到女人生孩子?”r
这回,陆柔真终于微微翘了一下嘴角。卫英朗看得清楚,心中竟然几乎欢喜,却不知陆柔真心中暗想的却是“庶长子”三个字。r
督军的少爷,不可能把个丫头扶正。大家族里一旦出了庶长子,今后的嫡庶之争必定分外精彩。r
于是,陆柔真淡淡的幸灾乐祸了。r
卫英朗以为她是吃醋,所以倚着门框站住了,滔滔不绝的夸奖小兰,又细细描述了南京督军府内的快乐生活。好一番长篇大论之后,他忽然发觉陆柔真歪在那里一动不动。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去一看,他立时怒气勃发——陆柔真睡着了!r
卫英朗愤愤然的离开无锡,认为陆柔真是不识好歹。如今到家见了父亲,情绪才是略略高昂了些许。那卫清华满面春风,在老气横秋的卫夫人的衬托之下,越发显得年轻,宛如卫英朗的兄弟。一手夹着雪茄,一手端着香茶,他踌躇满志的在房内踱来踱去,口中说道:“聂人雄也算是马伯庭手中的王牌了,我务必把他打成屁滚尿流。聂人雄一旦完蛋,我看马伯庭还有什么底气继续调兵遣将?”r
卫英朗愣了一下,随即问道:“聂人雄?”r
卫清华吸一口雪茄,喝一口香茶,然后放下茶杯,走过来搂了搂他的肩膀:“姓聂的当初还打过你,这回来得正好,爸爸替你报仇!”r
卫英朗一时无语,心中暗惊:“怎么是他?”r
有那么一瞬间,卫英朗真怀疑聂人雄是为了陆柔真而来,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这太不可能,因为对方本是个粗野残暴的土匪,即便如今发达显赫了,也依然是个土匪的坯子。陆柔真昏了头,会爱上一名土匪;可土匪老奸巨猾,怎会和她一起昏头?r
而在卫英朗左思右想的同时,聂人雄已经抵达了济南。r
山东督军段中天,乃是聂人雄的把兄弟,所以敞开大门欢迎聂军通过。不过出了山东进江苏,第一道关卡并非卫清华,而是徐州镇守使万国强。这位万镇守使四十来岁,人送外号万大傻子。该大傻子领着几万人马守在徐州,不争不抢不打不斗,比瑞士还要中立,连卫清华都不大管他。可是中立归中立,他再怎么与世无争,也不能容许几万人马肆意踏上自家地盘,所以聂人雄思来想去,决定在继续南下之前,先把万大傻子解决掉。r
段中天素性开朗,朋友遍天下,这时便是替聂人雄出面,邀请万国强前来济南,共商大事。万国强深知战事一触即发,正在家中为难,忽然受此邀请,一时想去,一时又不敢去。犹豫了三五天后,他向家人交待了自己的后事,又将私人保险箱的钥匙偷偷交给最爱的大女儿,然后带着新近讨来的十二姨太,视死如归的踏上旅途,前往济南——他不愿打仗,又怕段聂二人会做局害他,所以要在临死之前,和美丽的十二姨太多睡几觉。r
及至到了济南,他战战兢兢的受到最高礼遇。聂人雄早就听说了他的绰号,如今一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原来大傻子除了说话大舌头之外,样子还是挺精神的。r
聂人雄临行之前,受了马伯庭的秘嘱,故而此时面对了万国强,他敢说敢做,拍着胸膛许下大愿,又要给钱又要给官,并且拿出总统手谕,表明自己所言非虚。r
万国强见此情形,心里有了底,当即调动大舌头,啰啰啰的做了答复。聂人雄侧耳倾听,最后满脸迷茫的抬起头来:“你说什么?”r
万国强十分尴尬的咽了口唾沫,把方才那话噜噜噜的又说了一遍。聂人雄这回听明白了,当即一拍大腿:“好!你老兄够意思!大恩不言谢,你往后瞧吧!”r
万国强兵不强马不壮,既然没有参战的心思,那就总要投靠一方才行。既然正牌大总统对他伸出了橄榄枝,他便毫不犹豫的抛弃了卫清华。秘密返回徐州之后,他悄无声息的传下命令,将部下军队尽数调去周边地区,把徐州大敞四开的让了出来。r
津浦线忙碌起来,一列列火车载着聂军士兵火速南下,直接开到徐州。长江北岸开始燃起零星战火,聂军固然勇猛,卫军也是精锐,双方对战,一时竟是不分胜负。r
聂人雄没能在战场上占到便宜,卫清华却也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没想到聂军竟然来得如此之快。r
事到如今,他无暇去找万国强算账,只能是抓紧时间,部署防线。哪知他在长江北岸刚刚布防完毕,苏州忽然传来噩耗——他的航空大队被轰炸了!r
敌机是保定航空司令部派出来的,马伯庭这回是发了狠,集北中国之全部力量打他一个。一场空战过后,敌机受创退却,航空大队里面却也只有一架飞机得以完好逃出,降于南京。r
卫清华唯恐军心动摇,不许部下扩散消息。带着亲信军官匆匆返回南京,他有心把家眷送去上海租界,可是心思一转,他又觉得无需如此。作为一军之帅,值此危急之时,他正应做出表率,哪能只顾自己家庭?况且长江乃是一道天堑,纵算自己暂时力不能支,凭着天堑也能抵抗一阵。r
回想起先前紫霞真人的卦辞,他长叹一声,心想好个“机不可失”,原来是指飞机。他对空军最有研究,如今没了空军,心里不禁空落落的,宛如被人折去了一对翅膀。r
卫清华想要打一场持久战,耗掉聂军的士气。而聂人雄千里而来,辎重粮草全是问题,徐州又是借来暂用,当然不能久留。如此到了五月下旬,聂人雄果然是真急了。r
这天夜里,他召开了秘密会议,决定强渡长江,直攻南京。r
当仁不让的坐到首席,他翘着二郎腿靠在柔软的沙发椅内,右手握着一根半软半硬的指挥鞭,轻轻磕打着左手手心。目光扫过在座众人,他照例是声音不高,然而含义无限:“督军府。”r
说完这三个字,他顿了顿,随即继续下去:“督军府,谁打下来,就是谁的!”r
此言一出,段世荣不动声色,李琨却是亮了眼睛。他年纪轻,好胜心强,很想到南京督军府里撒一次野。低头用力清了清喉咙,他开口说道:“沐帅,我愿意打前锋。”r
聂人雄随便一点头,并未多说;直到散会之后,他才把李琨叫到跟前,掩人耳目的做了嘱咐。r
除了李琨原有部下之外,他额外拨给对方一万人马。这一万人,可以当成敢死队用。只要能够杀开道路渡过长江,他不在乎牺牲万条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