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铃铛跑去东交民巷的白俄理发店里烫了个头发,又买了一副不甚值钱的翡翠耳坠。翡翠坠子好像两滴碧绿的水,在她耳垂下面摇来晃去。她自我感觉挺美,沾沾自喜的回到家中,还没来得及跑去聂人雄面前搔首弄姿,就从副官口中听闻了一桩大新闻。r
她先还没反应过来,直通通的对着聂人雄问道:“干爹,你要去南边打仗了?”r
聂人雄今夜不打算再出门,所以已然换了便装,从头到尾全是松松垮垮。无言的看了小铃铛一眼,他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心虚:“是。”r
小铃铛高了兴:“那你带我一个,我也去上海逛逛!”r
聂人雄立刻摇头,脸上神情十分严肃:“不行,你当我是玩去?”r
小铃铛碰了个壁,讪讪的不好再说,转而想要为他铺床。聂人雄站在一旁,冷不丁的走上前去,弯腰一扯她的长袍下摆:“右脚真不疼了?”r
隔着薄薄的一层白色丝袜子,还能隐约看到脚踝两边的粉红伤疤。小铃铛没想到他会忽然关怀自己,两只脚立时仿佛钉在了地上,一动都不能动;然而语气如常,大喇喇的答道:“皮肉伤,早好了!”r
聂人雄在她那脚踝上捏了一下,巴掌大而温暖,脚踝却是细瘦冰凉,让聂人雄感觉自己可以一把攥住她的小腿,轻而易举的把她倒拎起来——像拎一只小猫一样。r
若是倒退两年,他大概就无所顾忌的真拎了,正好可以吓小丫头一跳;可是今非昔比,他不敢再肆无忌惮的逗弄对方。不动声色的直起腰来,其实他是想要看看她那脚踝到底落了多大一片伤疤,不过大姑娘的脚丫子,也不是能让人抬起来说看就看的。尤其小铃铛还对他存了一点心思,他就更得处处注意分寸。小铃铛可以不懂事,他这么大的人了,不能跟着胡闹。r
小铃铛为他铺好床褥,然后就很识相的退了出来,自去休息。无忧无虑的一觉睡到天明,她忆起昨夜情形,心里痒痒的,还是很想跟着干爹去南方。r
洗漱过后出了房门,家里除了卫兵副官,就只剩下了永远清闲的阮平璋。小铃铛有些看不起他,可因无人作伴,有话还只能是和他讲。r
“喂!”她站在门前廊下,油头粉面的对着阮平璋问道:“你知道吗?干爹要去南边打仗了!”r
阮平璋摆着一张落寞面孔,站在院子中央看她:“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当然知道!”r
小铃铛一愣:“什么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别拽文。”r
阮平璋依旧是不赞成聂人雄出兵南下,所以这时酸溜溜的一笑,想要撺掇小铃铛出面,拦住聂人雄的脚步:“你啊,无知无识,怪不得他看不上你。等他这回从南边把陆三小姐抢回北京,你就知道什么叫做‘冲冠一怒为红颜’了。”r
小铃铛听了这话,登时僵在了当地,直过了半晌,才从喉咙里挣出话来:“你是说……干爹要去南边找陆家姐姐?”r
阮平璋不置可否的一耸肩膀,摇头晃脑的转身回房去了。r
小铃铛骤然得知真相,吓得脸都白了。r
她不怕聂人雄喝花酒逛窑子,横竖都是玩在外面,回到家里关了房门,还是他们两个相对着过生活。她也不求名分,宁愿一辈子留在聂家做老姑娘,只要能和干爹在一起,就是心满意足的好日子。r
可是,聂人雄要找陆家姐姐去了。r
小铃铛急得快要流下泪来,心里反反复复的只是想:“她要是回了来,我可怎么办?她都嫁给督军少爷了,难道还能再和干爹相好吗?”r
她越想越是不通,越想越是绝望。回到房内关了房门,她有心哭上一场,可是两只眼睛干巴巴的,却是没有泪水。双手攥着拳头放在大腿上,她垂头坐在床边,一口接一口的喘粗气,胸口闷得快要爆裂。r
不明白,死也不明白。干爹放着好好的黄花大姑娘不要,宁愿千里迢迢的去抢人家老婆——就是想不通,就是不明白!r
小铃铛知道自己年纪小,学问少,没有资格去和干爹争讲道理;可是事关己身,她拼着被聂人雄打一巴掌踢一脚,也要出头去拦一拦;否则单是躲在房内干打雷不下雨,又有什么用?心乱如麻的等到傍晚,她暗暗酝酿出一片苦口婆心的说辞,默默背了个滚瓜烂熟——然而,她只等回了一个田副官。r
田副官回来拿了聂人雄的印章,顺便告诉小铃铛:“大小姐,沐帅下午回承德了。”r
承德如今乃是聂人雄的大本营,小铃铛听了这话,心知出征之事迫在眉睫,故而也不迟疑,当夜便随着田副官也上了火车。r
一夜颠簸过后,她在督军府里又等了大半天,末了直到傍晚时分,才在后花园子里找到了聂人雄。r
聂人雄一身戎装,站在一片花红柳绿的春日暮色之中,正是若有所思的踱来踱去。晚风掠过草地,本是凉意浅淡,但是小铃铛周身冰冷,这时竟是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孤零零的站在石子路上,她抬手又摸了摸头发,理了理衣领,确定自己已然是尽可能的美丽了,这才鼓起勇气,扯着嗓门喊出声音:“干爹!”r
聂人雄停了脚步,回头看她。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后,他的英俊面孔被映照成了金红颜色,像一尊动人的铜像,没有表情,单是微微眯着眼睛,射出含义不明的目光。r
小铃铛迈步跑向了他。一步跳到绿草地上,她灵活的奔过高岗下坡,两条长腿在袍襟之中忽隐忽现。气喘吁吁的停到聂人雄面前,她抬头望着他张了张嘴,先前预备好的花言巧语忽然全消失了,她的头脑成了一片空白。r
于是在心慌意乱之中,她直接说了实话:“干爹,你不要去抢陆家姐姐!”r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她的声音也是又尖又细。话一出口,她立刻后悔起来,因为怀疑聂人雄大概根本就没能听清。红着脸深吸了一口气,她把那话又重复了一遍:“干爹,你不要去!”r
这回,她又咬到了自己的舌尖,没觉出疼,还是聂人雄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一手掏出手帕,为她擦去了唇上的血迹。r
把染了鲜血的手帕往小铃铛手里一塞,聂人雄勉强沉下了脸:“小丫头,还要管我吗?”r
小铃铛死死攥着他的手帕,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小鹿,没有尖牙没有利爪,只能是气咻咻的睁大眼睛望向他:“我不管你,可是你不要去!”r
她真是退到绝境了,怎么说都没道理,都没力量,因为的确是没有资格去管干爹。可是垂死挣扎似的,她在聂人雄面前张开双臂,变成了一名要撒野的小女孩:“求你了,不要去,千万不要去!”r
她慌里慌张的带了哭腔:“要是陆家姐姐真的回了来,那你就是她的了,就再也没有我的份了!干爹,你不要嫌我年纪小,我很快就能长大了,我什么都能做,不怕苦也不怕累,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r
她不知道怎样的语言才足够滚烫沸腾,眼泪粘稠的顺着面颊流淌下去,她恨不能喷出满腔热血来给他看:“我能为了你去死……我不骗人,真不骗人,骗人你就毙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不去好不好?干爹,好不好?”r
聂人雄知道这是阮平璋在背后搬弄了是非,然而一层纸横在他和小铃铛之间,迟早是要捅破的,早一天晚一天,其实倒也无所谓。r
小铃铛是野草一样的女孩子,伤病饥寒都不能使她动容,几乎坚强到了麻木的地步。聂人雄眼睁睁的看着她,生平第一次见她流眼泪——这么多的泪,在胭脂水粉上冲出一道道晶亮痕迹。r
唯一的手帕被小铃铛攥在手里,他只好去用衣袖为她擦泪,一边擦,一边冷冰冰的训斥:“你哭什么?我真是把你惯坏了,你竟然还敢干涉起我的行动了!”r
小铃铛哽咽得浑身抽搐,哆嗦着说不出整话来。奋力向前抱住聂人雄,她将两条手臂越勒越紧:“干爹……我没有坏心眼……”她把面孔埋到聂人雄的胸前,语无伦次的哭出声音:“我只是想嫁给你,你不娶我,也不要去娶别人……你要是娶了别人,就没我的份了……没我的份了……”r
聂人雄看着她长大,愿意给她一切幸福——“愿意”二字打头,愿意了,才能给;不愿意,就不给。r
他知道小铃铛对自己的所有心意,然而知道归知道,她爱她的,他爱他的,别说她只是个小丫头,就算她是天王老子,也压不住他。r
背过双手抓住小铃铛的腕子,他用力扯开了她的双臂。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他声音很轻的说道:“丫头,别闹。”r
他克制着力气,向前推开了她。微微俯下身去,他盯住了对方的大眼睛:“你有你的本分,我有我的自由。我想怎么样,我就怎么样。记住,干爹从来不服管。”r
说完这话,他移开目光,自顾自的向前走去。小铃铛怔怔的转过身去,目送着他越走越远,直至消失。r
猛然打了一个冷战,她抽泣一声,姿势僵硬的跪了下去。白色手帕落到草叶之上,依稀显出一抹血迹。天色越来越暗了,夜风也是越来越急。双手抓住身边长草,她闭上眼睛骤然仰头,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一声!r
这一声嘶哑而又锐利,惊起了后方树上几只倦鸟。睁开眼睛垂下头去,她面无表情的喘着粗气,心口那里空落落的疼,是被人生生把心挖去了!r
翌日清晨,聂人雄返回北京。r
在与程清珏会和之后,他带领段世荣部共六万余人,举起大旗,挥师南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