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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当着聂人雄的面,陆克臣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索性把手中电文往陆柔真面前一送:“看看,这要怎么收场?柔真,我看你真是……真是在发疯!”r

陆柔真这一路做了许多考量,内心已然定下主意。如今接过电文一读,她脸上不红不白的,仿佛很无所谓:“讨厌,他来干什么?”r

陆克臣看了聂人雄一眼,随即正色怒道:“不知羞耻!他是你的丈夫,自然来得!”r

陆柔真忆起卫英朗对待自己的种种冷淡,一颗心就像浸在了凉水中似的,完全生不出任何温情:“从婚姻的角度来看,他的确是我的丈夫;可是从感情的角度来看,他既不配做我的丈夫,我也不配做他的妻子。”r

陆克臣背过双手,拧起眉毛看她:“柔真啊柔真,这是一个女子应该说的话吗?你怎么——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说到这里他伸手一指聂人雄:“结婚之前,你和他闹出了多大的笑话?英朗说什么了?英朗什么也没说,照样是娶你过门。柔真,爸爸在这里说句公道话,你是真的愧对英朗啊!纵算英朗心里藏了怨气,你是不是也该忍一忍?柔真啊,做人不能太自私,你要为英朗考虑考虑,也要为我们陆家考虑考虑。你这样放浪形骸不守妇道,多么令我伤心?”r

陆柔真听到这里,一张脸渐渐涨红。忽然冷笑了一下,她盯着陆克臣开口说道:“爸爸,英朗的确是自愿娶我过门,可我并非自愿嫁去他家。为何不自愿,我对您说过,您心里很清楚。既然不自愿,为何又嫁了,您心里也很清楚。您在北京可以轻描淡写的让我‘忍一忍’,可是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忍一忍’这句话,对于您不过是短短三个字,对于我却是日日夜夜、分分秒秒,永无自在快乐的时候!爸爸,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够那么理直气壮的推着另一个人去受苦?不甘心便是有罪?想反抗便是有罪?”r

她说这话之时,聂人雄一直在侧着脸凝视她。等她气咻咻的说完了,他颇为赞许的微笑点头:“说得挺有劲,不比那帮议员差。”r

陆克臣气得头疼,当即对他一挥袖子:“没你的事!”r

然后他继续面对了女儿:“你不甘心,你想反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r

陆柔真答道:“我还是全随着英朗的意思。他不离婚,我就和他过下去;他对我冷淡,我就出去另找热情。爸爸,我在卫家唉声叹气的过了好几个月,现在实在是叹得腻烦了。我才只有二十岁,还有几十年可以活,不能一味的只是叹。”r

陆克臣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袋快要炸开:“好,好,你要自由,你要幸福,可是你想没想过你从此就没了名誉,没了体面?”r

陆柔真针锋相对的答道:“爸爸,谁要笑骂我,就由他笑骂好了。我委屈难过的时候,并没有人帮助安慰我;我略微过了几天舒心日子,却要惹来笑骂。这种看客发出的笑骂,我才不当一回事!”r

陆克臣吸了一口气:“你这是指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了?”r

陆柔真抬眼望着陆克臣:“爸爸,我很感激您对我的偏爱;不过在这件事上,您的确如此。”r

陆克臣终于是怒不可遏了:“那你就给我滚出去!”r

聂人雄旁听许久,终于等到这话,拉着陆柔真的手就要走向门口。而陆克臣理智尚存,深知若是真放了三女出去野跑,后果定然更为严重;但话一出口,又不能追,情急之下他后退两步,往沙发上一仰,捂住心口开始喘起粗气。陆柔真听着身后声音不对,回头一瞧,立时变了脸色:“爸爸,您怎么了?”r

聂人雄赶在头里,眼看陆克臣闭着眼睛像是要晕,便是伸出手去搀扶起他,对着他那人中狠狠按下。陆克臣正预备做出气若游丝的模样,以情动人;哪晓得聂人雄手劲极大,几乎把他两枚门牙按掉。痛叫一声用力挣开,他抬手捂嘴向下趴去,疼的半天没说出话。r

片刻之后,他总算是缓了过来。慢慢的坐直了腰,他那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全部垂到额前,几乎挡了眼睛。抬起双手将头发向后一掠,他狼狈不堪的恢复了背头形象。r

陆柔真大睁着眼睛弯腰看他,是吓了一跳的模样;而聂人雄坐在一旁,不但抬手揽住他的肩膀,而且探头诚恳询问:“老爷子,好了没有?”r

陆克臣暗暗的伸舌头顶了顶前面门牙,感觉并未活动,这才放下了心。神情迟钝的斜了聂人雄一眼,他感觉眼下这个情形,就仿佛是金鱼池里进了一条狗鱼,翻江倒海的乱成一锅粥了。r

应该立刻把狗鱼撵出去,他想,可是狗鱼又允诺要推他这条老金鱼“高升一步”。当然卫清华也是可依靠的,但远水解不得近渴,况且卫家一直只是画饼,画得再圆再大,不能充饥也是无用。r

透明眼珠左右横扫过陆柔真和聂人雄,他在心里做出评价:“都不是好东西!”r

随即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想起了卫英朗。其实他很高看卫英朗,觉得他比自家两个儿子都更讨人爱。说来说去,还是聂人雄可恨。如果没有聂人雄出现,三女从小稳重到大,怎么会做出丢人现眼的事情?三女就是被聂人雄拐带坏了!r

陆克臣既不敢得罪聂人雄,又不愿得罪卫清华。思前想后的沉默许久,他末了也没想出什么结果。三人坐在房内面面相觑,最后到了中午时分,却是围着桌子,共同吃了一顿午饭。r

陆柔真长久的没有食欲,已经饿得胃口缩小,如今就端着小半碗饭,像只鸟似的半天啄上一口。陆克臣垂着头,开动脑筋想要找出办法扭转局面,也是嚼得漫不经心。唯有聂人雄连吃三大碗米饭——陆家菜肴,无论贵贱,全都洁净精致。他已经看出陆卫两家一团乱麻,不是一时半刻可以解开的,所以索性不往远想,走一步看一步。r

吃饱喝足之后,聂人雄问陆柔真:“下午打算做什么?天热,带你逛西山去?”r

未等陆柔真回答,陆克臣低声说道:“不许去!”r

陆柔真抬头望向聂人雄:“连坐了几天的火车,怪累的,也真是没有力气游山玩水了。下午我歇一歇,晚上你接我去看电影吧!”r

陆克臣把筷子往桌面一拍,随即抬手向后一捋背头,只觉内心无比痛苦。r

聂人雄离了陆宅,心旷神怡的回到家中。虽然青岛之行成了泡影,不过他独自坐在廊下,心中却是别有一番清凉的愉悦。没想到陆柔真居然有着一张利嘴,辩起理来中气十足、头头是道。聂人雄一直以为女人发起火来只会骂街,所以今日旁听了陆家父女的一场舌战之后,颇有大开眼界之感。r

忽然自己笑了一下,他想:“将来要是两人吵了起来,我可是说不过她。说不过怎么办?说不过就说不过吧,反正我总不能揍她一顿。”r

他出了神,笑微微的呆坐许久。待到傍晚时分,他换了一身西装,果然驱车前去陆宅,顺顺利利的接了陆柔真出来。两人同去看了一场新片子,散场过后又去宵夜,直玩到夜里十一二点。陆柔真回到家中,自去安歇;上下众人留意观察了她的行踪,个个都是目瞪口呆。r

到了翌日上午,她梳洗打扮过了,出门去和聂人雄同登西山。离开院子向外走时,迎面正是遇见了陆柔湘与陆安妮。陆安妮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她,陆柔湘却是笑道:“三姐穿得好美丽,是要出去玩了?”r

陆柔真含笑答道:“是的,天气这么热,正适宜去西山乘一天凉。”r

陆柔湘笑得安详:“三姐真是好兴致,虽然是结了婚的人,但是还要去和男朋友消遣玩乐。”r

陆柔真皮笑肉不笑的点头答道:“你这机灵鬼,怎么知道外面等着我的就一定是聂将军?不过我这点兴致和这种生活,倒的确是要惹得一些女子嫉妒了。”r

陆柔湘笑道:“恐怕嫉妒的人中,还有三姐夫一位男子吧?”r

陆柔真笑出声来:“依你的话讲,我既让女子嫉妒,又让男子嫉妒。只是我自认没有那样大的魅力,实在不敢当呢!”r

说到这里,她拎着花绸子小阳伞,笑眯眯的径自离去。陆安妮停了脚步回头看她,倒像是很神往似的。待到陆柔真走远了,她自言自语的说道:“看来女人只要是美,就不会缺少爱情。三姐都结婚了,那个聂将军还陪着她到处玩——四姐,你昨天见到聂将军没有?很英俊呢,比爸爸高了一个头。”r

陆柔湘怒道:“一个粗鲁的武人,有什么可看的?”r

陆安妮叹了口气:“粗鲁英俊的男朋友,斯文漂亮的三姐夫……唉,三姐的罗曼史,倒是很完美呀。”r

陆柔真这样公开的和聂人雄同行,几乎吓到了家中女眷。众人的知识与经验已经不能解释这种情形,所以瞠目结舌之下,竟是直到了下午,才偷偷摸摸的谈论起来。r

在这同时,陆柔真和聂人雄走到西山脚下的旅馆门前,在露天台子上找了一处僻静位子坐了下来。夏末秋初的时节,炎热程度并不弱于盛夏。两人在山上看了半天的风景,眼睛是饱足了,如今相对着坐在凉风之中,正好开始补充空虚的肠胃。r

这里是个洋派的地方,西餐是做得最好。陆柔真点了两份西菜,因见聂人雄不惯使用刀叉,所以自己先将一份牛排仔细切好,让他坐享其成。待到聂人雄叉起肉块开始吃了,她若无其事的垂下眼帘,心中一片酸楚的平和喜乐。r

聂人雄狼吞虎咽的吃光牛排,意犹未尽,又要一份。陆柔真一边吃着自己那份,一边笑道:“你自己切,我可不伺候你了。”r

聂人雄答道:“不用你伺候,你多吃一点吧。”r

陆柔真抬眼看他,发现他正望着自己,便是忽闪着一双笑眼问道:“你看什么?”r

聂人雄很认真的说道:“我看你太瘦了。”r

陆柔真把目光移回盘子里:“原来总是怕胖,不敢吃也不敢喝。现在好了,终于苗条了。”r

聂人雄沉默片刻,忽然说道:“你离婚吧。离了婚嫁给我。”r

陆柔真一刀切入牛排,手背青筋毕露:“英朗肯离,我就肯离。英朗不同意,我没有办法,只得继续和他耗下去。”r

聂人雄抬头看她:“你别管了,让我来办。”r

陆柔真把一块牛排送进口中,同时却是摇了摇头。r

她知道无论是心劲还是体力,卫英朗都不是聂人雄的对手。聂人雄真是坏,如果由着他去做,他也许会暗杀了卫英朗。r

她不能让聂人雄这样伤害卫英朗。她和卫英朗之间的恩怨情仇,就让她和卫英朗两人来解决吧。解决得好,是他们的造化;解决不好,是他们的劫数。r

陆柔真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了聂人雄。聂人雄听了之后,先是不置可否,单是木匠似的用餐刀锯那牛排。r

及至千辛万苦的把牛排吃光了,他才放下刀叉,开口说道:“柔真,你知道我一直很尊重你,我不愿违逆你的意思。不过在这件事上,你办得并不漂亮。万事都是当断则断,不断则乱。你可好,和卫英朗像两条鱼似的,躺在岸上晒太阳,有浪过来就多活一会儿,没浪过来就等着死——这多他妈的耽误事!”r

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口凉啤酒,他盯着陆柔真的眼睛继续说道:“这回我再依你最后一次。记住,最后一次。你甘愿和卫英朗回去过日子也好,开谈判和卫英朗离婚也好,只要你能高兴,能活得有个人样,我就都随你。可你要是再把自己弄得哭哭啼啼瘦成猴儿,就别怪我自作主张了。”r

陆柔真听他语气不善,忽然有些紧张:“你要干什么?”r

聂人雄又喝了一口啤酒:“还没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