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卫家南下,聂人雄便像是彻底死了心一般,把先前的事情都不大想起,一门心思只向前看。又因承德距离北京也不算远,所以他干脆在京城里安了一处家,平日就在承德北京两处来回穿梭。r
小铃铛在北京住得久了,终日几乎长在了东安市场北海公园,先还打扮得奇形怪状、不伦不类;然而女子似乎天生都有这种天分,不过是一个多月的观察揣摩之后,她便寻到正途,形象日益得体起来。杜副官无所事事,被聂人雄叫过来专门陪伴大小姐,一身戎装的跟着她到处走。天长日久,那些电影院游艺场里的纨绔少爷们都认得了她,因知道她是位督军家的小姐,所以格外仰慕殷勤,挖空心思向她搭讪。她先还沾沾自喜,可是随着人家相处一日两日之后,就觉乏味,感觉这些少爷如同水葱一般,鲜嫩归鲜嫩,漂亮归漂亮,可是滋味不足,意思不大。r
聂人雄自己也懂不得多少规矩,所以对她从不约束,随她四处冶游。这一阵子他住在北京,傍晚时分正在庭院里面纳凉,小铃铛忽然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对他说道:“干爹,铃铛丢了!”r
原来小铃铛自小身上便带着个满是铜锈的破铃铛,来历是不知道了,她糊里糊涂的只是一直带着。后来进了军队之后,聂人雄看那铃铛实在旧得不堪,便夺下扔了,给她打了两个银铃铛。小铃铛把这铃铛从承德带来北京,平日就拴在床架上,一有风吹便能作响,是她顶喜欢的小物件。r
“我把它解下来放到桌子上来着。”她又困惑又焦急的告诉聂人雄:“出了趟门的工夫,回来就没有了!”r
聂人雄懒洋洋的仰卧在躺椅上,闭着眼睛答道:“明天再打两个就是了。”r
小铃铛尤不甘心,在他身边蹲了下来:“怎么就没了呢?被人偷了?”r
聂人雄扭头望向了她:“谁偷那个?又不值钱。”r
小铃铛长叹一声,低头把脸埋在臂弯之中,是苦恼透了的模样。r
如此又过了两三天,这日清晨,她正在卧室床上睡觉,朦朦胧胧之中忽然听到门响,随即传来一串熟悉的脚步声音。她明明听出是聂人雄来了,然而故意装睡,只做不知。r
她所睡的这一张床,是个西式的结构,不但方方正正的阔大,而且四面垂下白纱悬帐。聂人雄站在床尾,就见她侧身抱着一条薄毯子,修长的胳膊腿儿全都齐根露在外面,皮肤倒是白净。一只赤脚向下一直蹬出悬帐,大脚趾头是更长一些,脚背上还鼓着两个通红的蚊子包。r
聂人雄怕有蚊子再来咬她,所以弯腰一扯纱帐,把她那只赤脚遮上。小铃铛一动不动,就听脚步声越发近了,眼前隐隐有些暗,定然是聂人雄站在床前,挡住了阳光。忽然面前有了微风,细细的铃铛声音响了一瞬。她想聂人雄一定是距离自己很近了,因为自己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呼吸。r
“亲我一下吧。”她在心中暗暗的祈祷:“人家都说我是美人呢。”r
然而呼吸越来越远,只有粗糙的手指轻轻一捏她的耳朵。r
待到聂人雄离开卧室了,小铃铛骤然睁眼,结果就看到枕边躺着一串金灿灿的新铃铛。r
一挺身爬起来,她对着窗外的明媚阳光拎起铃铛。小金铃铛在断断续续的轻响中反射出长短光芒,她欢喜而又怅然的微笑了,一边笑,一边伸手挠了挠脚背上的蚊子包。r
小铃铛洗漱过后,换了一件水红纱的西式连衣裙,上面露着一双手臂,下面露着两条小腿。至于长筒丝袜和镂空皮鞋等物,自然也都披挂了上。欢欢喜喜的跑到聂人雄面前,她开口笑道:“干爹,我看到了金铃铛!”r
聂人雄的宅院,是处宽宽敞敞的两进四合院。至此夏季,院内树木茂密,正是个阴凉舒适的所在。勤务兵在院内摆了一张小桌,聂人雄坐在小板凳上,正在端着大碗吃早饭。抬眼望向小铃铛,他就见小铃铛一身飘逸红装,亭亭玉立的站在绿树艳阳之前,本来是张偏于单薄的娃娃脸,可因正是低头看着自己,居然挤出一个小小的双下巴,看起来别有一番嫩嘟嘟的稚嫩风情。r
小铃铛见他一味只是审视自己,不禁想入非非的害羞起来。背起双手原地扭了几下,她用皮鞋鞋尖轻轻去磕青砖地面:“干爹,下午你带我去公园逛逛,晚上一起去吃西餐好不好?”r
聂人雄夹了一筷子凉拌菜送进嘴里:“西餐?我在马公馆吃过一次,不好吃啊!”r
小铃铛急忙反驳道:“不好吃,怎么会卖得那样贵?还有那么多的人去吃?”r
聂人雄往嘴里扒了一口大米饭:“让杜希贤陪你去,他不是天天闲着吗?”r
小铃铛见他鼓着腮帮子就知道吃,不禁急得猴子一般,围着他团团乱转。这要放到先前,兴许聂人雄就把她呵斥走了;可是她如今出落成个半大不小的美人模样,行动之间香气袭人,让他不能不把她当成姑娘来看待。而小铃铛抓耳挠腮百般恳求,最后还双手抱拳向他拜了拜,聂人雄被她逗得笑了,只好一口答应下来。r
到了下午时分,聂人雄果然随着小铃铛乘车上了大街。两人逛了几家商铺洋行,旁的没买,小铃铛却是给自己添了一根花花绿绿的小马鞭子,预备改日策马出门,还去颐和园游玩。r
离了大街,又去北海。聂人雄既来之则安之,一切全依着小铃铛。在漪澜堂码头租了一只小船,两人泛舟水上,倒也凉快。正是有说有笑之际,忽有一只小船缓缓靠近,船上一名西装青年高声唤道:“密斯聂,连着几日不曾见了,你好吗?”r
小铃铛扭头望着那人,却是不曾回答,单只点头一笑。r
青年受了冷遇,似乎很不甘心,追着又问:“密斯聂,你又有了新朋友吗?”r
小铃铛溜了聂人雄一眼,心里倒是高兴听到这话:“是呀!”r
青年立刻赌气说道:“那祝你玩的开心。”然后划桨就走。r
未等青年走远,另一只小船上又有一名油头粉面的少年高呼“密斯聂”,并且把上半身探到水面上,险伶伶的设法搭讪。小铃铛爱理不理,十句里面只答一句,并且是边答边撤,离那少年越来越远。那少年气鼓鼓的坐回船上,用眼睛狠狠的去瞪聂人雄。r
聂人雄没想到小铃铛竟然还很受人爱慕,心里觉得又是好笑,又是慨叹——小崽子似的东西,一眨眼就长成大姑娘了。r
“我知道现在男女交朋友全自由。”在没人的地方,他对小铃铛说道:“可是也别过分,闹出笑话来,就不好办了。”r
小铃铛双手抱着膝盖,歪着脑袋看他:“干爹,我要是真闹出了笑话,嫁不出去了,那怎么办?”r
聂人雄想了想,末了笑了一下:“多陪点嫁妆,总能嫁得出去。”r
小铃铛飘在这一片静谧水面上,忽然起了勇气:“干爹,要不然,我就嫁给你吧,正好连嫁妆都省了。”r
聂人雄当即笑出了声:“你省了嫁妆,干爹也省了彩礼。”r
小铃铛不动声色的亮了眼睛:“对呀!这不是挺好的吗?反正你也不是我亲爹。你要是不好意思,那就当咱们今天刚见面好啦!”r
聂人雄看她越说越真,心中倒是起了狐疑,可又不好深究,只得含糊着笑道:“今天这场马屁拍得出奇,说吧,是想要钱,还是想要汽车?”r
然后不等小铃铛回答,他自作主张的把船靠岸。小铃铛张了张嘴,就没有机会把话再说下去。r
两人上岸之后,也不远走,就在附近找了个茶座坐下,临水乘凉。小铃铛用牙齿衔着玻璃杯中的麦管,一边心不在焉的吸果子露,一边反省自己方才的言行,就觉得自己那话没说明白。偷眼向前窥视了干爹,她见聂人雄正扭头望着湖面风光,是个出神的样子,睫毛浓密的垂下来,眼角几根是特别的长,衬得一双眼睛黑幽幽的不可测。r
小铃铛对他凝视片刻,最后低下头来,心想我既有了这样的干爹,还要别的男人做什么?先前我以为自己是没见识,如今在京城里四处走遍了,这里的浮华少爷,我也都认遍了,看来看去,没有哪个是比他更好的。r
思及至此,她深深后悔起来,恨自己当年没心没肺,认了聂人雄做干爹——若是认他做了干哥哥,局面或许还不会像如今这样尴尬。忽然伸出一只手去,她把手指搭上了聂人雄的手背:“干爹……”r
话未说完,因为聂人雄很随便的握住了她的手:“真凉,是不是喝果子露喝得冷了?”r
小铃铛心乱如麻的垂下眼帘:“哦……”r
聂人雄攥了攥她那薄而冰冷的手掌,却是又想起了陆柔真。陆柔真那双手是软软的有肉,手背上甚至带着浅浅的小肉窝。他一直想要把那双手送到嘴边轻轻咬上一口,可是始终没有机会。r
无声的叹了口气,他对着小铃铛说道:“走吧,去吃西餐。吃完了好回家。”r
小铃铛见此地人多眼杂,的确不是个倾诉衷肠的好场所,便款款的站了起来,随着聂人雄向外走去。r
小铃铛识得路途,坐在车上指挥汽车夫前进转弯。聂人雄漫不经心的拿起她买的那条小花马鞭,随手摆弄着玩。及至汽车开到了西餐馆子,副驾驶座上的一名副官跳下来为他打开车门,他依旧是一边双手缠着马鞭,一边随着小铃铛向内走去。r
西餐馆子的装饰,很是讲究一点美的情调,加之没到饭点,食客稀少,更显得安静幽雅。小铃铛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自己看着菜牌子逐样点了几样菜品。而聂人雄环顾四周,就见身边围了小小屏风,正好能够遮住客人,既像雅间,又不憋闷,环境果然是好。r
等到西崽下去了,小铃铛清了清喉咙,心中七上八下,不知从何说起。待到西崽把开胃汤和两份牛排端上来了,她双手拿起刀叉,终于是心跳着开了口:“干爹,其实我……”r
她刚把话说到这里,外面却是传来一阵高亢的谈笑之声。其中一个声音十分熟悉,让她不禁愣了一下。而聂人雄当场面目变色,一挺身便绕过屏风走了出去!r
他一露面,谈笑声音戛然而止。阮平璋瞪着眼睛后退一步,结结巴巴的开了口:“哟,聂、聂……”r
聂人雄咬牙切齿的怒道:“你他妈的还有脸和我说话!”r
随即他扬起手中的小花马鞭,劈头就抽。阮平璋见势不妙,也顾不得朋友在场了,扭头向外就跑。聂人雄拔腿直追,跟随其上。r
这时正是下午时分,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阮平璋穿了一件湖色长袍,本来是个潇洒的派头,然而如今抱头鼠窜,自然也就潇洒不起来。聂人雄在后方紧追不舍,一鞭接一鞭的,全抽在了他的后背上。夏季天热,衣衫单薄,他疼的且逃且骂:“姓聂的,老子现在也不在你手下吃饭了,你凭什么还来打我?”r
聂人雄眼看着就要把他抓住,然而总是差了那么一分半毫:“许你当初杀我,不许我现在打你?”r
阮平璋拎起袍襟,跑得耳边风声呼呼作响:“那也不能怪我!谁知道你有后来的大运?我哪想到凭你那个干法也能当上督军?鸟择良木而栖,老子看不上你,你还有意见吗?”r
说完这话,他忽觉后衣领一紧,却是已然落入了聂人雄的手中。r
聂人雄从小和他一起混到大,嘴上从来不是他的对手,所以如今也不回骂,直接出拳把他打倒在地。一脚踩上他的肚子,聂人雄挥鞭就抽,鞭梢尖啸着往下落。阮平璋双手捂住了脸,就觉身上火烧火燎的疼。而那小花马鞭本是女子用来催马的小玩意儿,美则美矣,并不结实,不下几鞭便散碎开来。r
聂人雄恨他当年不但带兵叛逃,而且开枪要杀自己。扔了马鞭弯下腰去,他拖起阮平璋继续拳打脚踢,阮平璋明知自己打不过他,干脆当街求饶。正是鼻青脸肿丢人现眼之际,小铃铛穿着高跟鞋从后方撵了上来。一见此情此景,她立刻明白过来。俯身脱下脚上一只皮鞋,她跟着凑上前去,用那鞋跟在阮平璋的脑袋上狠敲一阵。阮平璋被她打得很痛,挣扎着扭过头来:“哎呀我操,你谁啊?”r
小铃铛俯身穿上了鞋,然后大声答道:“我是小铃铛!”r
阮平璋终于是熬不住打了,纵身一扑抱住了聂人雄的腰,带着哭腔喊道:“大哥,想我十二岁那年就认识了你,吃一个饼子我给你掰一半,吃一口肉我给你留半口,你受了枪伤没有人管,是我背着你去县城找大夫……我的确是对你开了枪,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当时不是气糊涂了吗?”r
聂人雄根本不吃他这一套,一脚把他蹬出老远:“你少和我扯淡!”r
然后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骂起,幸而打足一顿,出够了气,便是伸手拉过小铃铛,转身扬长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