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人雄本就是个胸怀大志的人物,如今心无旁骛,更是把精力全倾注在了仕途上面。马伯庭联络了北边几位手握重兵的督军,想要策划一场运动。暗暗的计议许久之后,政府内部果然起了混乱,不但总理辞职,而且内阁解散。马伯庭趁此机会,煽动一批军警界的领袖前往总统府,以着索饷的名义大肆鼓噪。其实像聂人雄段中天之流的大军头,掌管着一省的土地税收,哪里当真拮据?无非是别有用心、浑水摸鱼罢了。r
大总统见势不妙,躲在府内不肯露面。其余高官之中,有些人是预备颐养天年的,倒还镇定;有些人还准备着更上一层,自然便要慌乱。其中陆克臣最是惶恐,因为与马伯庭向来不和;马伯庭若是上了位,他不但永生别想去做总理,而且恐怕连总长位子都不能保。r
这个时候,他只好去找了何致美,想要撺掇着对方去和马伯庭竞争。那何致美貌似粗豪,其实粗中带细。日娘捣老子的帮着陆克臣痛骂了一顿马伯庭,他那屁股沉在沙发里面,却是丝毫没有行动的意思——马伯庭搞的军事联盟太大了,他可犯不上去以卵击石。r
慷慨激昂的乱扯一通之后,他问陆克臣:“卫清华是什么意思?”r
陆克臣立刻来了精神:“我那亲家自然是绝不希望马伯庭出头。他说如果马伯庭当上了总统,那他就在江苏宣布独立。”r
何致美一听这话,觉得过于夸张,所以谈笑风生的做了点评:“吹牛×!”r
何致美一直和陆克臣与卫清华保持着良好的交情,不过如今事态一乱,他冷眼旁观,就觉得这二位好友全压不住阵,似乎都有些蠢头蠢脑,心中就十分不屑。按兵不动的蛰伏下去,他决定单挑大旗,不和两头蠢驴为伍。r
而陆克臣一贯精明,如今看他虚情假意的只是敷衍,心中便是慨叹良多,心知自己虽在政坛上有些名望,可是在这些军阀面前,力量微薄,真就像屁一样。很识相的起身告辞,他坐上汽车往家里赶,哪知半路又遇到游行抗议。汽车逆着人潮开不动,只得靠边停下。他下了汽车站在路边,面无表情的望着游行队伍发呆,头脑之中一片空白。r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扭头看时,又吓一跳——聂人雄!r
聂人雄的汽车也是被游行大潮冲到了路边,一群卫士全副武装,围着汽车做警戒状。对着陆克臣微微弯下腰,聂人雄开口问道:“老爷子,你还好啊?”r
陆克臣顿时有些六神无主,下意识的略一点头:“聂将军。”r
聂人雄又问:“你家三小姐,还好啊?”r
陆克臣一听这话,不禁勾起满腔愤恨,中气十足的答道:“好!”r
聂人雄听说这老爷子毕生之愿望就是要当总理,不过照着目前的形势来看,这个愿望完全没有实现之可能。他若有所思的凝视着陆克臣,一个半老头子当然是没什么好看,不过陆家父女比较相像,都有着透明浅淡的大眼睛。聂人雄心想去年两人若是真的私奔成功了,现在自己正该喊他一声爸爸。r
游行队伍走过去了,街上慢慢恢复空旷。聂人雄对陆克臣说道:“过几天,也许要到府上奉看。”r
陆克臣看了他一眼,然后也没说什么,弯腰钻进了汽车里。r
街上一遇,让聂人雄忽然发现了陆克臣的价值。驱车来到马公馆,他和马伯庭关门密谋一场。马伯庭听了他的主意,先是诧异,随即仔细一想,竟是很有道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当场做了决定。r
如此又过了三天,大总统依旧坚持着不肯辞职。而南边的卫清华等人眼看情势不妙,便开始暗流汹涌的活动起来。这日下午,陆克臣正在家中长吁短叹,不想忽有听差来报,说是聂将军来了。r
他莫名其妙的出来接待了聂人雄,而聂人雄坐定之后,先是扭头环顾了四周,心中暗想:“这就是柔真的家。”r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支票,探身送到陆克臣面前的红木茶几上:“老爷子,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当初走投无路,抢了你五十万,实在不对。如今我如数归还,另加十万利息,这事就算过去了,好不好?”r
陆克臣拿起支票一看,见上面赫然写出了六十万的数目字,惊诧之余,几乎忘记欢喜:“这、这……”r
聂人雄轻声说道:“老爷子,收着吧。一来这是你应得的,二来也表出了我的诚意。”r
陆克臣疑惑的看着他:“你的诚意?”r
聂人雄冷森森的一笑,开门见山的问道:“老爷子,想不想高升一步?”r
陆克臣抬眼望向了他,沉默半晌之后,才开口问道:“什么意思?”r
一场密谈过后,聂人雄心满意足的离了陆宅。踌躇满志的坐上汽车,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短头发,心中十分自得——自己不是一名标准的政客,然而头脑转起来比政客更灵活。这实在是一件值得自傲的事情。r
他是走了,陆克臣背着双手,却是独自在书房内踱来踱去、心潮起伏。正是思索不清之时,听差敲门送进一封信来。他拿起一看,正是三女儿从南边寄过来的。r
陆克臣叹了一口气,他现在几乎怕收到陆柔真的信。信封沉甸甸的,里面千言万语,都是苦水。前人不知今事,今人不知后事。他忽然后悔起来——如果今日聂人雄不来,他还不会这样后悔。r
唉声叹气的坐下去,他慢慢撕开封口,不愿读也得读,读了糟心,不读又惦记着。拿儿女做政治筹码就是这样,除非爹娘把心换成石头,否则总免不了要疼。r
陆柔真在信上写道:“爸爸,我很不明白,何以她们会有这种想法?难道她们将来永不嫁人吗?”r
这话里的“她们”,指的是卫家三小姐四小姐。据陆柔真的话讲,似乎是在她随着卫家南下之后,这两位小姑便日益对她不恭起来。陆柔真先前在娘家战无不胜,是因为有着陆克臣的宠爱,背靠大树好乘凉。如今到了卫家,她独自一人,自然势单力孤,比不得平日风光。r
陆柔真又写:“其实这也怨不得她们轻视我。现在连英朗都对我冷若冰霜,又怎能奢望旁人来尊重我?英朗已经喜怒无常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我快要对他绝望了。”r
在信纸上,她把卫夫人称为婆婆:“婆婆今日又对我讲起了她做媳妇时的章程规矩,要我惜福。我陪她老人家在佛堂念数米佛,佛堂阴森,我整跪了十个小时。起身时膝盖僵痛,摔了一跤,婆婆与老妈子们都是发笑,只有小丫头赶来扶我,却也是一边笑一边扶。”r
在信的末尾,她直截了当的说:“爸爸,我想回家。”r
陆克臣把信放下,双手捂脸仰天长叹。他只恨自己的心不是铁打的,否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得好是她的造化,过不好是她的命运,和娘家父母还有什么相干?r
坐在书桌前摆出信笺,他提起笔来,想要写信接女儿回来消夏。笔尖轻轻点上纸面,他犹犹豫豫的想:“接她回来住上十天半月,卫家应该不会挑理吧?”r
短暂的思忖过后,他笔走龙蛇,写出短信,对女儿女婿一起发出邀请。陆克臣记得卫英朗一直很听自己的话,所以他希望自己可以和卫英朗做一番长谈。r
如此又过几日,大总统仍然是毫无辞职征兆。聂人雄回到家中,让杜副官带小铃铛回承德去。小铃铛这些天又经过了几次相亲,聂人雄也不知她是怎么搞的,竟然一次都没被人看上过。屡战屡败了一阵之后,他也失了热情,全随她去。r
小铃铛不走:“我跟着你,你在北京,我也在北京。”r
聂人雄低声说道:“我怕北京近来会不太平。”r
小铃铛很有自信的一笑:“开战我也不怕啊!你当我没跑过战场?真要是城里打起来了,你给我一个班,我先去把东安市场抢了!”r
聂人雄听了她这番雄心壮志,却是怅然一笑:“可惜你是个丫头,否则很可以做我的帮手。”r
小铃铛仰头看着她,忽然抬手一摸卷发:“干爹,我把头发剪短,还给你当副官吧!”r
既然干爹不肯娶她,那她不如还像先前那样不男不女的混在军队里,还能天天跟着干爹到处走。r
聂人雄轻轻一揪她的耳朵:“不要胡说八道。你和杜希贤回承德,我和段中天去济南。不该凑的热闹,你我都是避开为好。”r
聂人雄等人在城内做够了乱,然后没事人似的各自撤退,将个不可收拾的烂摊子扔给大总统。卫清华还在南边虎视眈眈,京城内的陆克臣却是蠢蠢欲动、别有心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