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山师长从热河赶来北京,在聂人雄面前恭而敬之的做了一番汇报。阮平璋躲在房内没敢露面,怕老伙计们饶不了他。r
小铃铛穿着一身葱绿色的闪光缎子夹袍,袖口领口全用银色丝线绣了花朵,脸上照例薄薄施了一层脂粉,两片薄嘴唇经过一番精雕细琢,是一种亮晶晶的朱红。将一头乌发服服帖帖的掖到耳后,她香气袭人的坐在一旁,跟着倾听。r
待到孟庆山汇报完毕了,聂人雄一拍桌子,开口便骂:“他妈的,蔡君武这是想要找死?”r
未等孟庆山回答,小铃铛也跟着义愤填膺:“揍他个王八蛋!”r
孟庆山一拍大腿:“沐帅高见,大小姐也高见!蔡君武做了两天察哈尔督军,就张狂的没了人样,现在索性跑到热河上头上脸起来!咱们若不是打他个屁滚尿流,都对不起他这份贱性!”r
聂人雄听到这里,却是沉默下来,垂下眼帘半晌不言语,是个若有所思的模样。良久之后,他开口说道:“这一仗,我亲自上阵。”r
孟庆山一怔:“哎哟,沐帅,那不用吧?杀鸡焉用牛刀?”r
聂人雄意味深长的一笑,轻声说道:“借这个机会,我们一鼓作气,打进察哈尔去!”r
孟庆山恍然大悟,当即一挑大拇指:“沐帅英明!”r
聂人雄从手边小桌上的香烟筒子里抽出一根烟卷,眼角余光瞥到小铃铛要从衣兜里掏出打火机了,他连忙自己划了一根火柴。吸燃烟卷之后,他喷云吐雾的转过头来,对着小铃铛说道:“你出去吧,让杜希贤带你上街逛逛。”r
小铃铛依言出门,可是并没有去找杜副官作伴。阮平璋像只猫一样窜出房间,自告奋勇的要陪伴她。r
小铃铛对阮平璋一直没什么感情,如今和他相处半日,越发看透了他的本质:“你真贫嘴。”r
说这话时,两人正相对着坐在西餐馆里喝咖啡。阮平璋满不在乎的笑道:“我这一路有说有笑,你倒嫌我贫嘴。怎么?非得像聂人雄那样闷头闷脑才算有趣?”r
小铃铛用小勺子搅着热咖啡,说起话来毫不留情:“干爹是男子汉大丈夫,忙着做大事业,哪有闲心像你这样嚼舌头?况且有趣也算本领吗?戏台上的小丑最有趣,可是谁把他当个角色看待了?”r
阮平璋“扑哧”一笑:“你也把我骂得太不堪了。小铃铛,凭你这张利嘴,将来嫁人之后是要挨揍的!”r
小铃铛嗤之以鼻:“不知道是谁要揍谁!”r
阮平璋喝了一口咖啡,忽然笑了一下:“你敢打聂人雄?”r
小铃铛并未红脸,理直气壮的答道:“我不敢打他,他也不会打我。我们两个好好过日子,干嘛非要打架?”r
阮平璋连连点头:“好,好,八字还没一撇,你倒做好了过日子的打算。”然后他又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唉,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可怜呐!”r
这话真是戳到了小铃铛的痛处——她其实一直毫无自信可言,全是硬着头皮向前冲。她又何尝不知道“八字还没一撇”?可她若是无所作为随波逐流的话,就更没有嫁给心上人的机会了。r
她不知道同龄少女们是怎样恋爱生活的,反正她总像是还在战场上找干粮吃一样,心急如焚的团团乱转,吃一口算一口,沾了土染了血也不在乎,因为不吃就会饿死。r
小铃铛和阮平璋在外面晃了一天,总是话不投机。小铃铛毕竟是年纪小,没有那么深的养气功夫,到了傍晚时分,被阮平璋气得不知如何是好,索性狠狠的捶了他两拳。阮平璋笑眯眯的并不动容,显然是十分快乐。r
及至回了家中,阮平璋是自顾自的更衣休息去了,她这一天被他堵的说不出话,便气愤愤的站在院内骂街。聂人雄环抱双臂站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微微歪着脑袋。如此听了片刻,他向身边的杜副官质问道:“你是怎么教育她的?你听听,一个大姑娘家,骂起人来比我还野!”r
杜副官难得上来伺候,哪知今晚刚一靠前,就遇到小铃铛撒野。哑口无言的张了张嘴,他不敢说大小姐是朽木不可雕也,只得支吾着退了一步:“这个……大小姐天性不羁,这也是人力所不能改变的事情。”r
聂人雄没想到他还敢犟嘴,不禁把眼一瞪:“怎么?你是说她坯子不好?”r
杜副官又退一步,抬头看了看聂人雄,又看了看小铃铛,腿肚子就有点要抽筋:“不是,沐帅,我不是那个意思。沐帅养大的义女,坯子怎能不好?”r
聂人雄就听不得杜副官说话,杜副官一开口,他就跃跃欲试的想要发怒:“什么意思?难道这丫头野调无腔,全是受了我的熏陶?”r
杜副官吓得魂飞魄散,彻底失去了招架能力,扭头对着小铃铛轻声呼唤:“大小姐,大小姐……”r
小铃铛双手叉腰,怒气勃发的回头看他:“干嘛?”r
杜副官走投无路,当着聂人雄的面进行求援:“快救我啊。”r
不等小铃铛做出回答,聂人雄一脚把他踹了出去。杜副官不敢和将军抗衡,连滚带爬的仓皇逃走。而聂人雄意犹未尽的怒道:“这些年能让我受气的人,一个是何致美,一个是阮平璋,还有一个,就是这狗娘养的杜希贤!”r
小铃铛见杜叔叔逃得飞快,谅无大碍,便赶忙走上前去,伸手在聂人雄的胸前上下摩挲:“干爹别生气,杜叔叔心地不坏,就是说话不中听。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大不了让他回承德就是了。”r
聂人雄回想起杜副官这些年的可恨事迹,气着气着,忍不住却又笑了:“不用他走,明天我走。要开战了,我去督战!”r
小铃铛一听这话,立刻回房收拾行装,要和聂人雄同回热河,上战场去。r
阮平璋不敢贸然露面,所以留下看家。聂人雄明知道马伯庭还要依靠自己把持大局,然而为了争地盘夺利益,他连屁也没有放一个,说走就走了。r
再说那位察哈尔督军蔡君武,因为正值壮年,所以那种力争上游的心情很迫切。他想要蚕食热河,聂人雄想要鲸吞察哈尔,双方磨牙霍霍的在前线一见面,登时就架起大炮对轰起来。孟庆山近来养尊处优,不似先前那样英勇,聂人雄看他一味的只在指挥部里偷懒,便把这账记在心里,预备将来再去和他清算。r
马伯庭听闻此事,虽然心里不大得劲,但也没有阻拦。蔡君武和他不是一派,聂人雄若能将其消灭,倒也并非坏事。r
战事进行了不到一个礼拜,聂军就已经打进察哈尔境内。聂人雄心知马伯庭要在******之后参加总统选举,届时少不了要派差使下来,所以此刻十分加紧,想要速战速决。这日凌晨,他带着李琨一团以及几十门野炮,趁着夜色翻山越岭,想要绕到蔡军后方去搞偷袭。r
秋季天凉,露水最重。聂人雄骑在马上,向前疾行。李琨随在一旁,步步紧跟,追得十分来劲——据他猜测,这一仗过后,凭着自己的表现,兴许又能高升一级。r
李琨作为一名娃娃团长,年纪正轻,且对聂人雄十分崇拜,故而死心塌地,毫无异想。无声无息的走了许久,聂人雄忽然勒住战马,直觉上感到了不妙。回头望向来路,正是一片黯淡苍茫。r
李琨见他神色有异,便是低声问道:“沐帅,怎么了?”r
聂人雄犹疑的慢慢一挥手:“不要跟着我,快去押着野炮殿后。一旦有兵包抄过来,不用问话,直接开炮。”r
李琨答应一声,调转马头立刻就走。后方队伍极长,聂人雄眼看着他快马加鞭跑远了,这才微微俯下身去,提起精神继续前行。单手将缰绳在腕子上绕了几圈,他腾出另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了手枪;心里不怕,反而是十分的亢奋——在京城内的种种活动,虽然也是一样的让他升官发财,可总像是影影绰绰,不够确实。不隔三差五的到战场上走一圈,他就觉得自己是落了伍。下意识的低了头,他正打算紧一紧身上的武装带,哪知就在此时,破空忽然起了一声枪响!r
众人看得分明,就见聂人雄随着枪声身体一歪,直接便是堕下马去。那马惊了,长嘶一声想要撒蹄狂奔,而聂人雄的一只手还缠在缰绳之中,这时便是被那战马向前拖去。r
周遭士兵也不知他是死是活,一哄而上要去追赶。与此同时,四周的枪声爆豆一样传来,后方也震天撼地的开始了炮击。r
这时骑在马上就太危险了,旁的不论,首先就很招子弹。随行的田副官跳下马去,张着双手还要去追前方的聂人雄,口中又带着哭腔大喊“沐帅”,正是魂飞魄散有心无力之际,聂人雄却是忽然有了动作——他猛然抽出腰间佩刀,随即一个挺身,狠狠砍向上方缰绳。只听战马一声刺耳惨鸣,锐利刀锋不但砍断缰绳,而且深深陷入马身。聂人雄得了自由,一个翻身滚向一旁。r
田副官见状,当即调转方向,哭唧唧的张着双手继续冲锋:“沐帅!”r
聂人雄没理他,自己抬手一摸脖子——湿漉漉的又热又黏,定然是血,可这血是从哪里流出来的,他却是不知道。惶惶然的扭了扭脖子,他见自己这脑袋和身体尚未分家,便是拎着手枪想要起身,不料刚刚站到一半,田副官如风而至,他猝不及防,正被对方撞了个仰面朝天。r
抬手又在脖子上摸了一把,他迷迷糊糊的发慌,几乎不能确定了自己的死活。天光暗淡,田副官依稀看他颈部血淋淋的颜色深重,登时就要去摸,然而未等他伸手,聂人雄已经再次挺身站了起来。r
聂人雄一边开枪一边呼喊,要让队伍撤入山林之中。沿途伏兵越涌越多,单是炮轰已然无济于事。李琨一边命令士兵拖炮入林,一边抓过一名便装打扮的侦察兵,一马鞭子把他抽了出去:“回指挥部,就说我们在山里遭了伏击!”r
侦察兵答应一声,撒腿就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