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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陆克臣起初听说卫英朗打了陆柔真,心中虽然愤慨,但也愤慨得有限;直到得知陆柔真已经怀了身孕,他这才隐隐的紧张起来。他是有年纪的人,经过见过,明白小打小闹与大动干戈的区别。卫英朗能对怀了孕的妻子下狠手,可见两人的感情一定是已经坏到了相当的地步。r

带着张世林匆匆坐上汽车,他低声问道:“你说柔真也打了英朗?”r

张世林和他并肩坐在后排,连连的点头:“是的,三小姐把三姑爷挠了个满脸花。”r

陆克臣立刻神情痛苦的叹了一声——连一贯娴静的三女都动了指甲,这怎么了得?r

张世林见过那一番大战,晓得形势的严峻,所以一边催促汽车夫加快速度,一边又对老主人解释道:“本来我是打算劝一劝拦一拦的,可是三姑爷亮出了手枪,谁上前他就瞄准谁,偏偏大爷今天也不在,家里没个管事的……”r

陆克臣急躁的一挥手:“老大那个废物,在家也是无用!”r

陆克臣风风火火的赶到卫家老宅,进门之后却是扑了个空。看家的老仆迎接出来,莫名其妙的告诉他:“总长大人,我们二少爷并没有回来啊!”r

陆克臣的心立时向下一沉,怀疑自家三女怕是要落火坑。手忙脚乱的钻回汽车,他直接赶向了火车站。r

停在站内的几列火车,全部接受了大搜查,然而军警并没有找到陆家三小姐。陆克臣实在是大大的迟到了,因为卫英朗早在几个小时之前,就拖着陆柔真随便上了一辆南下的火车。值此傍晚时分,两人相对着坐在包厢里面,正在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发狠。r

忽然一拍手边的小桌,卫英朗不知是第多少次发出了逼问:“说!你还和不和我闹离婚了?”r

陆柔真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双手紧紧握着拳头放在大腿上,一身银杏色长衫皱巴巴的堆着垂着,小腿上的丝袜被蹭出个窟窿,一边脚踝还带着污泥。披头散发的仰起脸来,她连嘴唇都成了干焦的青白色,一双眼睛再没了水晶般的清澈灵动,瞳孔中暮气沉沉的现出一轮,几乎就是死不瞑目的光景。r

“离!”她的鼻孔翕动着,用气流送出微弱声音:“离!”r

这样永无变更的答案让卫英朗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他这回真是恨了她,恨透了她,恨毒了她!一口气长长的吁出去,他对着陆柔真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的答道:“不可能!”r

说到这里,他的视野开始变得模糊。又要哭了,他想,没出息,就只会哭,可是忍不住,无论如何,忍不住!r

抬起袖子一抹泪水,他哽咽着重复:“不可能!”r

陆柔真眼看着前方花脸猫似的丈夫,心中冷冰冰的无爱也无恨。她从小到大没挨过打,今天却是饱尝了丈夫的拳脚。四肢百骸都是疼痛,小腹里面仿佛有一把钢刀在搅动,一边搅一边扯,要把她的心肠肺腑从下身狠拽出来。从未经过这样的苦楚,她疼的气息都断了,屏住呼吸身体僵硬,涂着鲜艳蔻丹的指甲直刺进了手心里,她直挺挺的攥出了两手血。r

她不同情卫英朗,也不同情自己,只有一个念头还随着心脏怦怦跳动:不过了!r

不过了,离婚!这回是真正下定了决心,纵算全天下人都因此死在了她面前,她也不会再有犹疑动摇。咬紧牙关望着卫英朗,她忽然笑了一下,随即气若游丝的发出微弱声音:“很遗憾,但是我意已决。”r

这样的言语让卫英朗感觉到了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早在这天之前,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阳光,不料那只是夕阳无限好,黄昏过后便是永夜。r

一步迈到陆柔真面前,他低头看着她。她这样无情,这样卑鄙,这样践踏他和她之间的爱情!一滴热泪滴上她冰冷的鼻尖,他扬起右手,一掌掴向她的面颊。r

“啪”的一声脆响之后,她像一只口袋一样,无声无息的顺着力道倒了下去。长衫后摆散落开来,竟是不知何时,已经染了浓浓的血。r

在卫英朗的惊呼声中,陆柔真费力的抬起头来,看清了自身的恐怖与狼藉,然而心中并不慌张。她已经在聂人雄那里尝过了人生中最甜蜜的滋味,这样的回忆让她放眼望向将来,只觉生无可恋。真的还要回到卫家去吗?真的还要守着个木头石头一样的丈夫过完一生吗?如果全是真的,那还不如死了。r

鲜血来得毫无预兆,并且越涌越多。卫英朗吓得连忙蹲下来,先是想要扶她,可立刻又觉得扶也不对,便转而掀了长衫下摆,要去脱下她的贴身裤衩看个究竟。陆柔真伸出两只血手攥住裤腰,因为自认为这回是要死的了,所以手指紧紧的合拢着不肯松。r

要死的人,总不能死得赤身露体。她大睁着眼睛向上望去,心中有声音温柔的响起来,是她在呼唤:“沐同。”r

然后她痉挛似的开始抽搐,其实也是怕的,不过总像是要和命运赌气——命运既然是这样的不遂人意,那她索性死给命运来看。两条白腿在血泊中绞在一起,人一赌气,往往能够生出异常的决绝。一双浅色眼珠缓缓转向卫英朗,她因为痛苦,所以笑得面目狰狞。r

卫英朗也染上了满手的鲜血,一时间竟是撕扯不过她。忽然一把将她搂到怀里,他哆嗦着问道:“克瑞斯丁,我哪里对不起你?你就这样恨我吗?”r

陆柔真的浅色眼珠彻底失了光彩,失控似的直向上翻。她还想笑,不是讥笑,只是一个告别的表情而已。她曾以为自己爱他,可是后来才知道爱情不是花前月下静水流深,爱情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r

雪白的牙齿咬住嘴唇,她冷汗涔涔的扭曲了面部肌肉,额头薄薄的皮肤下面暴起青筋。在越来越浓郁的血腥气中,她拼尽全力,挤出声音:“詹森,我不恨你……我只是……不够爱你。”r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瞬,随即存住一口热气,瞪着眼睛挣出话来:“我要是……不认识他……就好了。可是……我爱他……没有办法……”r

卫英朗的嘴唇苍白颤抖,牙齿互相磕击出了声音。陆柔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向他服软了,一切都像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r

“不行啊……”他轻轻的发出哀求:“克瑞斯丁,不行啊……”r

下一秒,他像大梦初醒一般,骤然起身拉开包厢房门,爆发似的大声喊道:“来人啊!救命啊!”r

陆柔真姿态扭曲的躺在深红地毯上面,恐惧消失了,她的心头只是有点淡淡的难过。真想再见聂人雄一面啊,可惜,见不到了。r

陆柔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然而火车在十分钟后到了一处大站,卫英朗抱起她,发了疯似的冲下火车去找医院。r

她年纪轻,底子好,想要轻易死掉,也难。r

在县城内的医院里躺了一夜,翌日清晨,她又被卫英朗带上了火车。r

她整个人的鲜艳颜色,仿佛都随着鲜血流失掉了。面如死灰的躺在包厢里面,她侧过脸来,向窗外望。r

孩子流出来了,果然只有豆子大。她并不奢望着聂人雄能从天而降,只是望着窗外飞速闪过的景色发呆。离家越来越远了,她又成了一个孤人。r

她很疲惫,无力再想将来,似乎也无将来可想。卫英朗远远的坐在包厢一角,一言不发,也不理她。r

她和他都是豪门之中的宠儿,金尊玉贵金枝玉叶,他们以为自己永远都是天之骄子人上人,没想到会自相残杀到了这般地步。r

所以他们都没有话讲,各自的心思也是一片混沌,混沌中闪了利刃的光芒,杀敌一千,自损八百。r

陆克臣始终没能找到女儿。南下的火车太多了,而他还要于翌日上午参加就职典礼,没有时间一味的研究铁路线。r

当天晚上,聂人雄照例是亲自前往陆宅,想要接陆柔真出去共进晚餐。陆克臣苦着一张老脸接待了他,把他让进书房,做了一番很秘密的谈话——卫英朗是怎么来的,陆柔真是怎么走的,他全讲的清清楚楚,至于女儿怀孕的事情,他却是没有提。r

天黑之后,聂人雄回到家中。阮平璋正坐在小客厅里,翘着二郎腿吃葡萄,忽见他沉着一张脸低头进门,便是开口问道:“哎?你怎么像个受气包一样?有人欺负你了?”r

聂人雄停了脚步站在原地,先是垂头沉默,良久之后才开了口:“娘们儿就是娘们儿,随她上过多少学念过多少书,终究还是差一截子!听娘们儿的话,真他妈耽误事!”r

阮平璋愣了一下:“你说谁呢?”r

聂人雄无心理他,径自向内走去。他想自己真是太高估了陆柔真,看她一派温柔知礼,好像是个明白女人,其实满不是那么回事!现在好了,自己一眼没看住,她又让卫英朗给掳了去!这怎么办?自己如今正是脱不开身,哪有闲心奔波千里去找她?r

聂人雄没有长吁短叹,单是独自静坐,思考对策,然而思来想去,却是没有妥当主意。最后他站了起来,心里对陆柔真是既要责怪,又不忍心;千头万绪之中,便是不知如何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