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提起这些的时候，汤狼雪臣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是在叙述着发生在他人身上的甚至并无特别之处的往事。
但是从他纤毫毕现的描述中，甘如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那段经历、那份不能遵守的承诺对于他来说有多么的深刻而不可磨灭。
那个小女孩从他身上得到过的依恋和刻骨铭心，让她感到隐隐的不快，可更能扣动她细腻敏感的神经的，是年幼的他曾经被抛弃的孤独和彷徨，以及不得不跟救过他性命的主人分离的无奈和遗憾。
她也似乎能理解少年时代偶尔能从他双眸中捕捉到的那份孤独了，对于继承了忠诚的犬戎血统的汤狼族人来说，无论是年幼体弱时被族人抛弃还是在许下承诺后又被迫易主，一定都是一种深深的伤痕和耻辱。
纤细的手指按下门把，沉重的木门被打开一条仅可通过的缝隙。
银色的月光从缝隙洒向门外，落在那个同样背朝着门板坐在地板上的颀长身影上，勾勒出深灰色西服包裹下的挺拔曲线。
汤狼雪臣刚想站起来，却被一双搭上他肩膀的柔软的手轻轻按了下去。
甘如饴静静地贴着他坐下。凉飕飕的地板让她浑身一抖擞，但是从他身体传来的温暖却令她不愿意挪动分毫。
“如饴小姐，这里……”
他仿佛钢琴低音部般的动听声音从耳边传来。虽然只是没有感情色彩的提醒，却足以让人心中一甜。
“我不冷。”
她想用言语给他疗伤，然而出现在脑海里的措辞都是那么单薄而词不达意。她只好就这么安静地待着，安静得仿佛能聆听时间流逝的声音。
家里的其他人早已熟睡，漆黑的走廊好像成为了一片只属于他们两个的夜幕。尽管没有朗月、繁星，也没有咝咝虫鸣，但是能够静静地依偎在他宽厚结实的肩头，心里的感觉很饱满。
“雪臣，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一辈子都不会。”她忽然道。语气不轻不重、理所当然。
她小时候的那种感觉，一直都还在——表面疏淡、深沉的他心里面一定有一道难以抚平的伤口，有一段无法倾诉的遗憾。她不要单方面地接受他给的承诺，不想一味地依赖他，她也想反过来予以他承诺。
她感觉到汤狼雪臣平稳的呼吸骤然止住，那个向来波澜不惊的他，居然仿佛一怔。
“谢谢您，如饴小姐。”片刻后，他才回答道。
不知道为什么，甘如饴好像感觉到他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忧伤——是他隐隐觉得这句承诺最终还是会跟当年一样幻灭？还是在他的心目中永远不会有人能够取代他以前的主人？
“雪臣，你……喜欢她吗？那个救过你的孩子。”甘如饴忽然想问这个问题。
这一次，汤狼雪臣似乎有点意外，喉咙里轻微得几乎不可闻见地“嗯？”了一声。
“就是……”甘如饴放在睡裙里的手忽然轻握出皱褶，“就是如果见不到她，就会很想念她；每当见到她或者想起她，就会有种耳根发烫、心跳加速的感觉；还经常会因为回忆起跟她相处的一些小细节而忍不住发笑……”
她努力让自己在解释这些概念外延的时候尽可能显得更加客观而平静，避免被看出来那是她的切身体会。
汤狼雪臣沉默了片刻。
“如饴小姐，那样的感情，雪臣从来没有体会过。”他的声音认真而确定，没有丝毫犹豫。
甘如饴微微一怔。
她一时间几乎无法分辨这样的回答对于她来说到底是喜是愁。
他否定了她的猜测——他对那个小女孩的感情尽管刻骨铭心，却并不是爱慕之情，而只是主仆之义；其次，关于他跟汤漱玉之间的关系的最坏可能，也一并被他否定了。按理说这是件令人愉快的事，然而，甘如饴却没忘记与此同时被他否定的，还有她对他的心存幻想——事实上，他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人，这里面也包括她。
她的心脏有种骤然落空的感觉，继而是隐隐一痛。仿佛亲眼看见从小在园里亲手栽种的婷婷玉兰，眼看着就要皎皎开花，刚刚却在瞬间被人无情地斫砍下来，枝干萎地、嫩叶飘零。
还好，黑暗的环境很好地掩护了她一定已经写在脸上的深深失落。
“哦，是这样的。”她不忘大方得体地回应。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情绪低落的时候，倒霉的事情就会接踵而至。
第二天清晨，半夜才好不容易入睡的甘如饴被小腹传来的一阵酸痛折腾醒。她这才意识到，每个月都折磨着她的那几天就要来临了。不过这一次，“折磨”来得格外的猛烈。一定是昨晚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导致的恶果。
她躺在床上，感觉着自己的小腹一阵阵地痉挛，越来越剧烈的疼痛甚至让她感到胸闷、呼吸困难，脊背和手心很快渗出了薄汗。
柳妈这两天老家有急事告假，新来的女佣蹲在甘如饴的床边手足无措，“小姐，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昨晚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需不需要看医生？……”
这时候，甘如饴已经痛得嘴唇发白，没有心思去回应她这些不挨边的问题。
站在门外的汤狼雪臣将女佣招呼到面前，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点尴尬，“请你去给如饴小姐准备一碗红糖水——红糖在厨房壁柜最顶上右边的第二格，有个黄色的罐子装着；红糖水煮开的时候放一片切丝的生姜，然后再煮五分钟就好。”
六神无主的女佣终于恍然大悟是怎么一回事，唯唯诺诺地奔厨房去了。
甘如饴一动不动地蜷缩在床上，被疼痛折磨得手脚发软，闭上眼睛忍受着，希望这种阵痛会很快过去。
“如饴小姐？如饴小姐？”
汤狼雪臣透着急切的声音仿佛从梦中传来。她根本没有力气像平常那样很快告诉他自己没事了。
“雪臣失礼了。”
朦胧的意识中，她感觉到自己纤细的身体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揽在了怀中，一只温暖的大掌随即覆在了她的小腹上。那种远高于人类体温的温度很快从那只大掌传到她的血液里，让她得到一点舒缓。
她慢慢地睁开双眼，占满她视线的，是他完美无瑕的脸庞。他微颦的眉头含着专注，低垂在她身上的眸光透着温柔，比星光还动人，比月色还凄美。
她在心里低叹。
这个男人既然不喜欢她，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如果这一切只是因为血液里与生俱来的忠诚，只为了当初的一纸承诺，那她宁愿他像别的佣人那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好了，为什么要去知道她所有的需要，为什么要体贴细腻得像个热恋中的情人，为什么要不惜用生命去保护她……？
这让她一直都以为，最了解她、最清楚怎么去爱她的那个人，一直就在她的身边，让她的周围出现的所有追求者都显得那么浅薄、那么幼稚、那么不具有竞争力……
雪臣，我讨厌你……
然而，她的心里一边说着“讨厌”，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紧紧地靠在他的胸膛，融化在他温暖的怀里。心好酸、好痛，眼睛逐渐被泪水淹没，嘴角尝到了苦涩……
她的泪水洇湿了他的衬衣，他低声追问着她此刻是不是更难受，同时也将双臂搂得更紧了。
——为了照顾其他渠道的读者，所以有些“读者有话”说，兔子挪到文章后面哈——
从这章开始，兔子不定期会在章节后面放些小情节、小故事。这章好肥哦~~~希望亲们看得开心~~~开心滴表现就是砸票票啦~~
小剧场：
深夜。
弓腰推门，将甘如饴送回房间那扇门里之后，汤狼雪臣不知不觉再次坐回了原地。
闭合的升降窗帘隔断了整墙落地窗外不眠不休的路灯和远处的霓虹，周围的环境在他眼里却并不像人类所看见的那么漆黑黯淡。他坐在这里，透过走廊透明的护栏，可以看见楼下客厅蒙上薄薄一层青灰色的真皮沙发和色调变得暗沉的大理石地板。
四下里也不像人类所能感知的那么寂静，二十八层楼下的大路偶尔经过的车辆、一门之隔的那张床上甘如饴尚未入眠的辗转他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一切如旧，一切又都恍然间有点不真实。
刚才，甘如饴的某句话让他的内心受到了不小的震撼，余波未息。
汤狼族人向来以对主人听命和服从为原则，甚至不惜用生命来实践自己的忠诚，那既是他们血液里流淌着的因子，也是汤狼一族传袭自远古的记忆——忠诚于主人就是他们的生存方式，也是他们唯一的一种与人类相处的模式。
“雪臣，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一辈子都不会。”
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主人会对他们的仆人许下承诺，更是他完全出乎想象地头一次听见人类对他许下承诺——为期一辈子的承诺。
从小一起长大，他很清楚一句说出口的承诺对于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还记得有一次，小如饴约好了跟其他孩子晚上一起去广场上看流星。一场瓢泼的大雨冲散了孩子们的约定。而小如饴不顾柳妈的阻拦，不顾爸爸电话里的训斥，成了那天唯一赴约的孩子，还执着地在雨中等了很久——那个看似柔弱的纤细身躯里，其实有着堪比男子汉的千金一诺的义气。
也许他刚才应该向她重申他们之间相处的守则——仆人决不会离开主人，除非生命终结或者契约解除；而主人随时可以以解除契约抛弃他们的仆人，甚至不需要任何充分的理由。
然而他却并没有这么做。
那股震撼让人刹那丧失冷静，他甚至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剧烈的心悸促使他向她表达了感谢——如此地不由掩饰，就好像他内心的深处其实希望接受她的承诺……
回味起这一切，那个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却让他感到了自己可怕的僭越、无能的失格。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很清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配得到那样的承诺——就算得到了，也只会在须臾间幻灭成泡影。
这是从他踏入这个家门开始就已经注定了的。
她在他病床前泛滥的泪水、她接过他手中的玫瑰时脸上绽放的笑容、她靠在她肩膀上的柔软的触觉……顷刻间一一掠过他的脑海。
他猛然发现，一种前所未有的、也许应该称之为“渴望”的感觉，开始在他的喉咙躁动，那被他认定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原来其实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