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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夹缝中的饿狼(4)


  这个时候,秦国国内也已经炸开了锅。先是崤山战役全军覆没的噩耗传来,全国上下哭声一片。父亲哭儿子,妻子哭丈夫,举国服丧,凄凉得不得了。接着又听说三名将领被俘虏,即将在晋国受刑,后来又被释放了,现在正在回国的路上,全国上下更是感到无比的耻辱。本来,秦国的王室贵族就没有得到重用,对这些外国人掌控国家政权的现象早就耿耿于怀。只不过没有把柄,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孟明视三人大败而归,扳倒他们的机会真的来了。于是,就在孟明视三人还在返回的路上的时候,国内很多人就开始煽风点火、落井下石了。他们纷纷向秦穆公进言:“这次崤山之战,我军大败,完全是孟明视的过错,应该杀了他。”

  面对国内的舆论,秦穆公的压力可想而知。他完全可以将这三人正法,来平息众怒。但秦穆公却没有这么做。当孟明视等人回到秦国时,秦穆公穿了丧服,在城外等候。他对着回来的三名将军,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着说道:“是我没有听蹇叔和百里奚的话,才害得你们吃了败仗,受尽了侮辱,这都是我不好啊!”然后,又将他们三人官复原职,继续统帅军队。

  秦穆公之所以能够原谅三人,靠的是自己手中的权力。正因为他手中有没有人能够挑战的绝对权力,才能对那些流言蜚语置若罔闻。秦穆公之所以会原谅孟明视三人,是因为他认识到了自己的过失,认识到了自己在这次东征中所犯的战略错误。不仅大军覆灭,而且自己几十年的经营,在国际上所建立的讲信义、讲政治、讲道德的形象工程,忽然坍塌了。这时的穆公,想起了烛之武曾经对自己讲过的那一番话,又想起了百里奚、蹇叔苦苦规劝的良苦用心。这一刻,穆公肠子都悔青了。但他能怪谁呢?只能怪自己。

  又过了两年左右,到了公元前625年,孟明视要求秦穆公发兵去报崤山之仇。

  秦穆公答应了,派孟明视、西乞术、白乞丙三位大将军率领四百辆兵车去攻打晋国。晋襄公派中军大将先且居前往抵御。由于晋国作了充分准备,两国军队在彭衙(今陕西白水县东北)一交锋,秦军又吃了败仗。晋军将士嘲讽说:“原来这就是秦国来报答‘恩典’的军队啊!”

  这次秦晋交兵,秦军败得虽然不像上次在崤山那么惨,孟明视却比上一次更感到惭愧,简直是无地自容。他自己上了囚车,希望秦穆公不要再免除他的罪责。但即使这次失败后,秦穆公仍然不改初衷,继续重用孟明视。熟谙人力资源管理的秦穆公知道,老在顺风里开船的,不一定是好船夫,国家的大船只有让久经大风浪,甚至翻过船的人掌握才让人放心。他对孟明视勉励了一番,继续让他统帅军队。

  经过两次失败以后,孟明视不敢像以前那样自负了,也不敢再轻敌,而且变得更加老练了。他开始注意国家政治,关心老百姓的生活,重视每一个兵士的作用。

  他把自己的所有家产和俸禄都拿出来,送给阵亡将士的家属;他跟士兵们一起吃粗粮、啃草根;他每天训练兵马,埋头苦干。这年冬天,晋国联合了宋、陈、郑三国打到了秦国的边境。孟明视命令将士只许守城,不许出击。晋国人一再挑战,他也不予理睬;晋国人把秦国的两座城都夺去了,他还是照样一声不吭地训练兵马。秦国人气得摩拳擦掌要跟晋国人拼命,也有人骂孟明视是胆小鬼,要求秦穆公另选良将。可是秦穆公心中有数,仍然不肯调换这位接连打了三次败仗的将军。

  崤山战败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公元前624年夏天,孟明视请求攻打晋国。他对秦穆公说:“要是这次再打不了胜仗,我决不活着回来!”他挑选了国内的精兵,准备了五百辆兵车。秦穆公拿出大量财帛,安抚了士兵的家属。全国军民情绪高昂,众志成城决心夺取战争的胜利。父母送儿子,妻子送丈夫,都嘱咐说:“要是不打胜仗,就别回来了!”秦军浩浩荡荡,东渡黄河。过河后,孟明视命令战士把渡河的船全部烧掉,说:“咱们这回出来,背水一战,有进没退!”他带领将士勇敢冲杀,没几天就夺回了上次被晋军夺去的两座城,还打下了晋国的几座大城。秦国军队所向披靡,耀武扬威;晋国人闻风丧胆,吓得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对阵。孟明视这次终于率领秦军战胜了晋军。秦穆公见晋国屈服了,就率领军队转到崤山,掩埋了三年前在这里阵亡的将士的骨骸,哭祭了三天才回国。

  居然比我狠

  秦国虽然在最后一次战争中取得了对晋作战的胜利,报了崤山之仇。但总的来说,秦国并没有占到多少便宜。这样耍了几次刀枪以后,秦穆公终于认识到:以秦国的兵力、国力、物力,还不足以对付正在步入盛年的晋国。秦已经是一个大国,但还不是一个强国。军事路线再继续走下去,就是死路一条。而且,秦晋之间已经彻底撕破了脸皮,可谓仇深似海,政治和外交路线,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就这样,秦的东进之路被彻底堵死了。

  既然东进无路,雄心勃勃的秦国于是掉头向西,全心全意地对付西戎,经营后方。

  所谓西戎,指的并不是一个单一的少数民族,而是多个少数民族部落和小国的统称。这些小国以游牧打猎为生,各部落有各自的领导人,没有形成统一的势力。

  他们常常突袭秦的边地,抢掠粮食、牲畜,掳夺女人,给秦人造成了很大的威胁。

  不彻底搞定这些戎狄小国和部落,他们始终都是秦国发展的一大毒瘤。

  秦西边的这些小国,大大小小有几十个。说是“国”,其实大部分还处于氏族部落阶段。尽管这些小国的生产水平低,文化水平低,但战斗力却极强。就拿义渠国来说吧,这个西戎部族,长期以打猎为生,剽悍好斗,据说在他们看来只有战死是光荣的,病死了那是很要不得的。他们作战十分英勇,宁死不屈。义渠国搞的是全民皆兵制,遇到战争,青壮男子都要上战场。这样一来,国内的女人越来越多,男人越来越少。遇到这种情况,义渠就规定:同族十二世以后可以互相通婚,兄长死后,弟弟可以娶嫂嫂为妻。这项国家政策的目的就是要多生娃,长大了以后可以继续去打仗。

  这个义渠国,曾经让东方的周王室非常头疼,但又拿他没辙。早在西周之前,先周的部落和他们就曾经进行过多次残酷的血战。到最后实在忍受不了,只能被迫东迁了。西周王朝建立后,更是多次派兵攻伐义渠诸戎,时战时和,没讨到什么便宜。后来周王室才被迫采取了“招安”安抚政策,不是封王,就是通婚,把一群群的猪马牛送去,才让他们暂时消停了一阵子。西周末年,犬戎叛乱,义渠趁周室内乱,宣布脱离周王朝的统治,正式建立郡国,在今宁县焦村乡的西沟村建立了都城。从此,中国历史上有了义渠国的名称。

  这就是所谓的野蛮和文明的较量。钱穆先生说这种野蛮和文明之间的斗争,总是有一个公式:先是野蛮的少数民族靠蛮力不断地欺负文明程度较高的华夏民族。

  这时候,少数民族是占上风的,不断得逞。但是,日子长了,这些少数民族反而被华夏民族同化了。他们原先是部落,后来也建立了国家;他们一开始不讲礼仪法度,后来也慢慢讲了;他们一开始以游牧为生,后来也转向农耕生活。久而久之,他们在华夏文明面前,不自觉地缴械投降了。自称蛮夷的楚国是这样,我们的主人公秦国也是这样。

  虽然秦国也出自少数民族,但是跟这些仍然过着游牧生活的小国比,秦又算得上是高等文明的国家了。特别是转向农耕生活以后,秦国更是修法度,明礼仪,筑宫殿,建国家,过上了定居的生活。但是,如何对付这些凶悍、野蛮的戎夷小国,扫除后患,以便集中精力东进,则是摆在秦国面前的一个重大战略问题。

  硬打肯定是不行的。秦人的确够强悍,可这些少数民族比你还要野蛮。肉搏,秦人占不了任何便宜,何况这些小国都是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伤害不了他的筋骨。而秦国就不能这么干了,有家有业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秦国人东进不能靠军队,因为战争是野蛮的标志,东方那些文明的国家向来主张和平解决问题。你玩刀弄枪,人家不但瞧不起你,还会联合起来整你。但在西线上,虽说可以野蛮一把,但没想到人家比你还狠,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所以,秦穆公向西发展,仍然采取了以政治手段为主,军事手段为辅的战略。

  在与晋国的恩恩怨怨中,秦国已经开始尝试用政治手段来解决军事问题了。但在东方运用的政治手段,主要是通过外交来渗透自己的势力和影响,比如扶持流亡在外的重耳、秦晋结亲联姻、秦晋结盟,等等。但在和西戎打交道的过程中,秦采取的政治手段不是外交,而是瓦解、分化和同化,进行“和平演变”,让这些小国内部分裂,耗子动刀窝里反,削弱他们的战斗力,然后军队再跟上,一个一个地消灭,斩草除根。

  和东进战略一样,秦国对付西戎的“和平演变”战略,也经历了一个发展的过程。这个过程的起点,还要从由余出使秦国谈起。

  搞不定的游牧民族

  由余是绵诸国的大臣。绵诸戎是西戎中比较强大的一支,与秦国相邻,和秦的接触交往也最多。开始的时候,绵诸和秦之间还比较和谐。据史书记载,绵诸有首领但没有君主,可见他在当时还没有建立国家,仅仅是一个部落。

  公元前629年,也就是秦国崤山大败的第二年,绵诸王听说秦穆公贤能,就派使臣由余出使秦国。由余第一次出使秦国,秦国当然要向这位来自蛮夷之地的使臣炫耀一番。而炫耀的东西,自然是自己的文明和文化的象征物——宫殿、财货和奇珍异宝。秦穆公也洋洋得意,亲自陪同由余参观。

  参观完毕,秦穆公本以为由余会大为惊叹,夸赞不已。可是,这位由余先生却不以为然地说道:“你们的这些宫殿、工艺品、奇珍异宝,哪怕是让神通广大的仙人来帮忙制造,也够他们烦心劳神的了。何况它们是通过老百姓的双手制造的呢。你们真是太滥用民力了。”

  穆公听了很不爽,就冷冷地问由余:“中国靠诗书礼乐和法律来治理,还经常会出乱子,你们戎人没有这些东西,那又靠什么来治理呢?”

  由余诡异地一笑,说道:“你说的这些东西恰恰是中国所以发生乱子的原因呀!

  你们东方人自诩为文明人和文化人,从黄帝开始,制定礼乐和法度,当时黄帝以身作则,率先奉行,才仅仅达到小治。到了后世,统治者越来越骄奢淫逸,仗着法律的威严,尽折腾老百姓,百姓被压迫得吃不消了就会埋怨责怪统治者不仁不义。这样上下互相指责,篡夺杀戮,以致断子绝孙,还不都是因为有了礼乐法度吗?我们就不一样了。我们的领袖以淳厚的仁爱之心对待下属和百姓,百姓也抱着忠贞之心为领袖服务。管理一个国家和管理一个人一样,也说不清楚到底靠的是什么,有时候就连什么是管理我们都搞不清楚,天下反而大治了。这才是真正的圣人之治呀。”

  秦穆公和由余的这一番高谈阔论,是两位政治家之间的对话,更文绉绉点说,是两位哲学家之间的对话。因为,他们的谈话涉及了一个比政治更深层的问题——文化:东方的这些国家,包括秦国在内,又唱音乐,又讲礼数,按说已经够文明了,但为什么还会父子反目,兄弟成仇呢?而所谓的戎夷,没有礼乐教化,不讲规矩,也没有思想政治教育,反而能够上下同心,天下大治呢?问题到底出在什么地方呢?

  由余所在的绵诸是一个氏族部落,秦穆公所统治的则是一个国家,这是两者最大的不同。氏族社会,规模较小,整个部落都是靠血缘关系维持着。部落内部,不是父子,就是兄弟,不是远亲,就是近邻。在这种情况下,把大家维系在一起的,是道德和情感,以及体现这种道德和情感的风俗习惯。这时候不可能玩刀弄枪,吹胡子瞪眼,更不会有冷冰冰的、没有人情味的礼制和法律。这种管理社会的方式也就是让后人津津乐道的“德治”和“圣人之治”。

  这个时候的人,是没有私心的,更没有坏心眼,个个都像天真纯洁的孩子。恩格斯同志指示说,在古代氏族社会时期,人类的纯朴道德和天真烂漫达到了一个高峰。可是,美好的事物不会因为我们的留恋而永恒。就像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他迟早要长大,进入社会,失去童贞。随着打猎捕鱼的技术增长以及团队协作效果越来越显着,部落收获的猎物也越来越多,最后出现了剩余。如何分配这些剩余的猎物,就成了一个问题。于是,有人动了歪脑筋,他本来是负责管理这些剩余猎物的,现在却想着如何把这些东西据为己有。最后,他摇身一变,从一个管理者变成了社会财富和剩余产品的占有者。同时,他的角色也完成了从“公仆”向“权势者”的转化。

  阶级就这样出现了,人和人之间的地位慢慢地变得不平等起来,那个独霸剩余猎物的家伙成了领导。氏族也不仅仅是氏族了,为了不被别人欺负,多个氏族组成了部落,而部落和部落之间又形成了部落联盟,以至于后来还出现了国家。国家比氏族、部落要大得多,管理的人口也不只是远亲和近邻了,在眼皮底下晃悠的更多的是陌生人。大家都开始揣着自己的私心和小心眼,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着自己的小家庭,而没有以前的那种“大同观念”了。社会组织就这样不可逆转地从氏族部落转变成了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