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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精神不文明建设(1)


  周王朝的衰微,各路诸侯的坐大,伴随而来的是知识和思想的分化。一方面是“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平民知识分子“士”开始崛起。另一方面则是“道术将为天下裂”,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在这些纷乱庞杂的学说中,我们的主人公秦国选择了产生于“三晋”的法家思想,而没有选择远在齐鲁的儒家思想。这是他骤然强大的动力,又是其忽然倒塌的根源。

  奢侈的“精神文明建设”

  秦国是没有文化的。最起码在东方的那些诸侯国眼里,秦国是没有文化的。

  文化,就是人文教化。在最广泛的意义上讲,就是教育,是让人们有信仰,有追求,有生活的目标。春秋时期,诸夏各国在周王室的大旗下结成了一个范围广大的同盟,在本质上就是一种有着共同信仰的文化同盟。这种信仰就是血缘信任,这种文化就是礼乐文化。正是由于这种对血缘信仰和礼乐文化的共同认同,春秋时期的诸夏各国才能够一起对内“尊王”,对外“攘夷”,形成了广泛的政治和军事同盟。

  而秦国,由于没有文化(说得更确切一些,是没有东方诸侯国眼中的那种礼乐文化和血缘信仰),总是被当作夷狄,始终被排斥在诸夏同盟之外。看来,真正的认同感最终还是来自文化。秦国虽然也是周天子亲口加封、名正言顺的诸侯国,但因为他没有封建宗法的血缘信仰,就始终被东方国家当成另类。而东方人士对秦国本能的排斥,也正是因为秦国礼乐文化和血缘信仰的缺失。齐国的鲁仲连就慷慨激昂地说:“秦国这种野蛮的流氓国家,我宁可跳东海自杀,也不会做他的子民!”

  鲁仲连不想当秦的子民,并不是一种狭隘的国家主义(因为他爱齐国而憎恨秦国),而是一种广泛意义上的文化主义。在他看来,秦国的子民,因为没有礼乐教化,离真正的人、文明的人,实在差距太大了。

  秦国不但没有礼乐教化,更没有文饰修辞。齐有韶乐,楚有楚辞,鲁有鲁缟,吴有吴刀。孔子在齐国听了韶乐,神魂颠倒,“三月不知肉味”。秦国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秦腔。但这个秦腔,根本不算严格意义上的音乐,顶多只能算战场上鼓舞士气的冲锋号,与“乐统同”(让人的身心达到平和)的音乐要旨格格不入。还有,当时的文化名人,在国籍上没有一个是属于秦国的。孔子、孟子、荀子、韩非子、屈原、老子、庄子、墨子……这些文化巨匠不是出自齐鲁,就是来自三晋,没有一个是秦国人!赵国蔺相如出使秦国,把秦国的国君骂了个狗血喷头,一说他没文化,野蛮,人民得不到教化;二说他不懂艺术,吃饭伴奏时的音乐也就是敲敲破盆子(击盆缶)。

  秦国没有人文教化,是由他的出身和历史决定的。关于这一点,我们大可不必求全责备。我们前面多次强调,一个民族走不出自己的历史,正如一个人走不出自己的经历。秦起源于游牧生活,对周王室来说,本来就是一个不被信任的异族。只不过秦在东周初期处处表现得忠心耿耿,不是保西陲,就是勤周王,才勉强被封了个诸侯。而东方的诸侯国,基本上都是因为与周王室有亲缘或宗族关系而被顺理成章地分封的。从这一点上看,秦国明显属于后娘养的,存在着严重的先天不足。别国的土地都是分封来的,而秦国的土地,还需要自己真刀真枪地到西戎手里去抢去夺,夺过来后还需要到周天子那里走一个合法手续,才算真正属于自己的。另一方面,西边的犬戎一直是秦致命的死敌,秦开拓的地盘,随时都面临着被夺回去的危险,因此他必须时刻处于战备状态。

  还是那句话,秦是从战争中走来的,它信赖战争,崇拜战争,整个国家的方方面面,无不渗透着战争的思维。这是秦的历史,正如人的基因和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是改变不了的。

  正因为这样,秦国东迁以后,虽然生活方式由游牧转变为农耕,但并没有打算接受东方的宗法礼乐文化,仍然采取着军事化的管理体制。对秦国来说,令行禁止、上行下效,靠一以贯之的权力来维持整个国家的整体行动和统一步伐,远远比对老百姓进行九年制义务教育要实际得多。当然,从长远来看,后者可能更有优势。让士兵心甘情愿地到战场上去杀敌,远远比强迫他们上战场要高明得多。但要搞这种所谓的“人文教化”需要时间,需要“润物细无声”的熏陶,不可能立竿见影。这当然让急功近利的秦国难以接受。

  秦选择功利主义,正是由自己这种特殊的历史际遇和生存环境决定的。秦孝公时期,商鞅变法,正是要把秦国的子民变成毫无文化信念、唯国家意志是从的杀人机器。大秦帝国初建,秦始皇焚书坑儒,也正是出于对东方国家那些软绵绵的礼仪法度的不信任。

  就这样,当生存成为第一要务,当战争成为家常便饭,人文教化和文饰修辞就显得过于奢侈了。一个还没有填饱肚子的人,我们怎么能期望他去欣赏莫扎特的交响曲呢?在这方面,秦国甚至还赶不上楚国。楚国虽然地处南方,也是被北方的诸侯看不起。但楚国的处境却比秦国好得多,没有这么多外患。不仅如此,楚国还一门心思地去侵略别的国家。不打不相识,战争伴随着交往,而交往又伴随着融合,久而久之,楚国由于不断地接受诸夏同盟的文化观念,逐渐融入了那个宗法文化把持的大家庭。而只有秦,始终被当作了蛮夷。

  春秋时期,秦在东进的道路上不断受阻,几乎寸步难行,从根本上说正是文化的原因。东方诸侯在所谓礼乐文化的大旗下结成了铁板一块的同盟,对秦进行了集体排斥。可以想象,如果春秋时代再持续更长的时间,秦国估计就完蛋了。他还来不及翻身,就会被中原诸侯联合绞杀。战国时代的来临,拯救了秦国,也成就了秦国。因为东方诸侯国所共同标榜的礼乐文化的大旗动摇了,大家伙儿统一的精神支柱坍塌了。

  伴随着战国时代的风云变幻,思想界和知识界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向东方学习富国强兵之术的秦国,也开始面临着一个文化的选择和取舍的问题。

  “下岗”的知识分子

  秦在文化上向东方靠拢,是到了战国才开始的情况。襄公建国时,与东方诸侯通聘享之礼,到了秦穆公,又与晋国通婚,与东方的交往日益频繁。但这种交往仍然只限于政治和外交范围,在文化上并没有多少交流。而且,在东方宗法礼乐文化维持大统的情况下,秦也没办法借鉴东方的文化。可是,当历史由春秋过渡到战国,宗法礼乐文化的一块铁板变成了必胜客披萨,四分五裂了,官学衰微,私学兴起,这就为秦吸收和借鉴东方文化搭建了平台。

  周王朝礼乐文化的崩溃,是伴随着战国时代的政治局势而出现的文化现象。首先受到冲击的是那些集政府官员和知识分子于一身的中央“官师”。他们是礼乐文化的承载者,是官方推崇的文化的垄断者,但现在,礼也崩了,乐也坏了,不仅自己身上的神圣光环褪去了,而且就连吃饭也成了问题。于是乎,为了谋生,或者为了避难,这些原来在天子脚下的“官师”不得不背井离乡,纷纷跑往周边的诸侯国去混饭吃了。

  当然,走的不仅仅是人,还有他们满脑子的思想和知识。公元前516年,王子朝与周敬王争夺王位失败后选择了离家出走。他除了拉走一批旧宗族外,还带走不少有专门知识技能的王官百工。据《左传》记载,他们还把周王室大量的文献典籍搬到了楚国,这是东周文化的一次最大迁移。单单这一次,就使原来的全国文化教育中心从东周王城转移到了楚国,大大推动了楚国文化学术的发展。而司马迁老公公的祖先太史司马氏,原来是在周室世世代代掌管周史的,在周惠王、周襄王时期也跑到各诸侯国去了,“或在卫,或在赵,或在秦”。他们的出走,必然也将周史资料、编史的经验还有天文、地理等知识一道带了出去。

  《论语·微子》记录了孔子的一段话:“大师挚逃到了齐国,亚饭乐师干逃到了楚国,三饭乐师缭逃到了蔡国,四饭乐师缺逃到了秦国,打鼓的方叔迁居到黄河之滨,摇小鼓的武迁居到汉水之涯,少师(大概指的是乐师的助手)阳和击磬的襄迁居到了海边。”这里所说的“大师”、“亚饭”、“三饭”、“四饭”,指的都是天子、诸侯身边的乐师。周代,天子诸侯平时吃饭,都有music伴奏。天子比较猛,一天能吃四顿;诸侯相对正常点,吃三顿;大夫最惨,一天只能吃两顿。天子的四顿饭的安排是:在黎明时刻吃第一顿饭,称为“平旦食”;在中午时刻吃第二顿饭,称为“昼食”;在傍晚时刻吃第三顿饭,称为“晡食”;在夜间吃最后第四顿饭,称“暮食”。大师,相当于大司乐,是宫廷乐队的指挥。亚饭、三饭、四饭都是乐官名称,分别在昼食、晡食和暮食时演奏。东周期间,或因政治动乱或因经济困难,连为天子演奏的乐官也纷纷出走。这些人的出走,同样也把周乐传到了各诸侯国。周室出走了这么多的乐师,情况是比较严重的,所以孔子特别提了出来。1978年,湖北省随县(现改为随州市)擂鼓墩发掘曾侯乙墓,出土了全套大型的编钟编磬和多种乐器,规模之大,铸造之精美,都能与周天子的乐器相媲美。小小曾侯排场都这么大,其他大国更加不用说了。

  公元前525年的一天,郯国的国君郯子到鲁国访问。那年孔子还是个小年轻,只有27岁,他向郯子请教郯国的历史,问他为什么郯国的祖先称做“少皞氏”。郯子回答得头头是道。事后,孔子对别人不胜感慨地说道:“我早就听说周天子的官员已经很难坚守自己的职责,文化学术也都流散到各地去了。古代官名的沿革,本来只有王室的史官清楚,如今连远方的小国郯国都知道自己祖上受封官名的历史,看来‘天子失官,学在四夷’,这话一点都不假。”

  知识分子再就业

  知识分子掌握的思想和知识一旦没有了用途,他们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古代是这样,今天也是如此。所不同的是,今天的知识分子可以掌握科学技术,邓爷爷说了,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所以离开了官方支持照样可以创造价值。而古代就不同了,知识分子所掌握的几乎都是用来“治国、平天下”的社会科学知识。这些学问,只能“卖”给官方。反过来说也一样,也只有官方才愿意用优厚的物质待遇来交换这些知识。所谓“学好文武艺,货卖帝王家”,说的正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和政治之间的这种藕断丝连的关系。

  所以说,古代知识分子的生存方式,说得不客气一点,就是“寄生”。而唯一能够让他们寄生的就是官方。他们就像羊皮上的毛,必须粘在皮上才有用,离开了皮,他们的价值就无法体现,甚至无法生存。一旦失去政府的信赖和庇护,他们甚至还不如农民,农民还可以种田为生,有一身力气可花。所以,一旦发生“下岗”这样的情况,他们必须寻找新的靠山,来维持自己“士”的身份。

  战国时代的各诸侯国也的确需要这些知识分子。当时,各诸侯国都开始把富国强兵列为了国家第一要务。而富国强兵,就要打破贵族对政权的垄断,而重用那些虽然出身贫贱,但有才华的知识分子。早在春秋时期,齐国的管仲就建议齐桓公利用民间通晓一些技艺的人,也就是所谓掌握“五官技”的人,请他们帮助齐国在治政和理财上出谋划策。他说,懂诗的人,可以请来记录事物;懂时的人,可以请来记录年月;懂春秋的人,可以请来记录国事的成败;懂出行的人,可以请来指导外出道路的选择;懂易和懂卜的人,可以请来预测事物发展的吉凶和成败。国家应该给他们土地、衣服和官职,让他们为国家效力。国家有了他们,就能够及时发现问题和处理问题。

  管仲提出的建议,就是让国家用自己的优势来交换这些没落知识分子的优势。

  国家的优势是有土地、田宅、金钱、美女。而知识分子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身技能和一颗会思考的脑袋。这样互通有无,公平交易,当然就一拍即合了。

  就这样,靠“寄生”生活的知识分子又找到了靠山。但是,既然官方给出了优厚的待遇,知识分子也要拿出点真本事来才对得住领导的厚爱。于是,他们纷纷发表见解,推广自己的学说。有的从远处着眼,推广自己的理念,致力于社会土壤的改良(儒家、墨家);有的则专攻国家富强之术,把自己的政治主张上升为国家政策,以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法家);有的则看主子的脸色行事,反复无常,朝三暮四,根据自身的利益随时改变政治主张(纵横家)。

  总之,整个社会已经没有了统一的思想基础,所有的问题也没有了固定、明确的答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甚至是观点完全相反的主张(比如性善论和性恶论的针锋相对),也能够自圆其说。他们观点不一,立场不同,争论不断。“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思想大交锋时代就这样朝我们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