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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商旅大士(2)


  邯郸举行了隆重的犒赏大典。一路黄土垫道,清水洒尘,鼓乐大作,民众夹道欢呼。王城箭楼还悬挂了两幅足足六丈的大布,右为“存魏救赵”,左为“功高天下”。赵国君臣光灿灿排列于王城正门两侧,孝成王大红胡服居中,平原君亲自做了司礼大臣。在一道三丈宽的红毡大道中,信陵君、春申君、鲁仲连等被赵国君臣簇拥着进了王宫大殿。

  可是,大宴开始后赵王却始终不提联军护送信陵君回魏之事。鲁仲连几次向平原君眼神示意,平原君浑然不觉。眼见信陵君脸色阴沉下来,鲁仲连将大爵嗵地一砸大案,一声高喊:“乐舞停!”

  乐声歌声骤然止息,大殿里静悄悄如幽谷一般。平原君看一眼鲁仲连便高声宣呼:“犒赏有功,行王封书令——”赵孝成王一挥手,一名王室大臣捧着王书高声念了起来,从头念到尾,关乎信陵君鲁仲连者只有三句话:“……救赵大功,首推信陵君与仲连义士。特封镐城六万户,为信陵君食邑。特封仲连义士为武定君,享三万户食邑……”

  王书念完,却无人谢恩,等待恭贺的赵国大臣们愣怔了。正在举殿寂然之时,鲁仲连仰天一阵哈哈大笑,长身站起,一甩大红斗篷对赵王高声道:“鲁仲连纵横列国二十余年,从不受官任爵,想来赵王未必不知也!”

  赵孝成王淡淡一笑:“区区衣食之源,义士何须清高?”

  鲁仲连不理睬赵王,炯炯目光只盯住了平原君:“合纵有约,信陵君之事如何落脚?”平原君满面涨红,一拱手正要说话,却见信陵君从座中站起向赵王一拱:“魏无忌素来不愁衣食,不敢受六万户封邑。今日不胜酒力,就此告辞。”说罢昂昂去了。一直惊讶沉默的春申君恍然大笑:“噢呀,这赵酒变味啦!喝不得,告辞!”也昂昂去了。两位统帅一走,各国的联军大将顿觉难堪,也纷纷去了。

  眼见救赵功臣片刻散去,平原君拉住了鲁仲连不放,硬是将鲁仲连小越女请到了府邸小宴。席间平原君大诉赵国难处,请鲁仲连设法劝说信陵君先留在赵国闲居,容后缓图。鲁仲连一改谈笑风生的豪侠气象,硬是一句话不说,只埋头饮酒。平原君无奈,以老友名义赠送两万金,要鲁仲连择地定居,以为答谢。及至黄灿灿两万金抬到面前,鲁仲连硬邦邦道:“人言平原君高义谋国,今日看来,连商旅之道也是不及。鲁仲连除兵不图报,今日告辞,终身不复见君也!”说罢腾腾腾砸了出去。

  ……

  范雎良久默然,灰白的须发随风乱飞在肩头,捧起大陶碗咕咚咚一饮而尽,放下陶碗一声喟然长叹:“世固不乏良谋长策,惜乎不逢其时,不遇其人。人算乎,天算乎?”

  “鸟!”鲁仲连笑骂一句,“人算也好,天算也罢,左右我是不再掺和这龌龊合纵了。来,饮酒是正经!”大碗与范雎一磕,汩汩饮干。

  范雎放下碗一笑:“仲连此话当真,从此不再布衣纵横?”

  “不信老兄弟?”鲁仲连哈哈大笑,“仲连布衣,只没个辞官处便了。”

  “范兄,仲连可是真要归山了。”小越女笑道,“他与我说好的,南下陈县拜会一位好友,而后随我到会稽山隐居治学。”

  “雄奇入世,节义归槽,壮哉千里驹也!”范雎衷心赞叹一句举起了大碗,“来,浮一大白!”两人一气饮干,范雎慨然道:“今日既知仲连归山,我当千里送君,直下会稽!”鲁仲连哈哈大笑:“好!左右你也是云游四海,先跟我到陈县会会这位风尘大士。”

  “大士?”范雎惊讶了,“何人当得大士名号?”

  “此人当今奇才,若假以时日,必成当今陶朱公也!”

  “噢,原是一个商人。”范雎微微一笑,“纵然富绝古今,又能如何?”

  “范兄差矣!”鲁仲连一脸正色,“春秋以来四百余年,商旅蓬勃兴起,非但周流天下财货而利国利民,且多守节义大道,每每在邦国危难之时挺身而出,义报消息、捐献财货、舍生从戎。更有一点,但凡商人,身行天下而扎根本土,极少迁出弱小祖国,是故方有当今天下弱国多富商之异象也。凡此等等,虽我等士人,亦未必人人能及,范兄何独以商道牟利而轻之乎?”

  “糊涂也!”范雎不禁哈哈大笑,“倒是忘了,仲连生平唯受一人钱财,这便是号称商旅孙吴的田单。对么?”

  “不然,后来还有这个商旅大士。否则,我喝西北风周旋列国么?”

  “惭愧惭愧!”范雎呵呵笑着抱拳一拱,又是轻轻一叹,“老哥哥书吏根底,委实是不解商旅,心下实远之。说说,你老兄弟生平至交,如何偏偏是两个商人?”

  “天意也!我何能知之?”鲁仲连诡秘地笑笑,“也许,见了此人你自明白。”

  范雎慨然拍掌:“既入得仲连法眼,自然要见识一番。”

  倏忽间已经是暮色降临。小越女燃起了一堆篝火,幽暗的河谷闪烁出一片亮光。鲁仲连与范雎还是无休止地说着无休止地喝着,一个话题接一个话题,谁也没有睡意,不知不觉间,天渐渐亮了。

  “晨风清凉,莫如直下陈县。”鲁仲连霍然起身。

  “妙!你快马我轻车,到了陈县再大睡。”范雎欣然赞同。

  小越女咯咯笑道:“亏你好盘算也,到陈县你却困不得了。”

  “我不信,谁能挡得睡神大驾?”范雎呵呵笑着。三人便动手收拾车马物事,片刻就绪,两马一车飞出阳夏河谷,从鸿沟官道辚辚南下了。

  二、天府鬼蜮 沧桑陈城

  鸿沟南入颍水的交汇地带,巍巍然矗立着一座大城,其名曰陈。

  陈虽县城,却是楚国北部重镇。天下人但说“楚头”,十有八九指的都是这陈县。其所以如此,在于陈非寻常县城,而是一个风华古国的大都城。这个古国,便是陈国。周武王灭商后首封八个诸侯国:燕(召公奭)、殷(武庚)、管(叔鲜)、蔡(叔度)、霍(霍叔)、康(康叔)、曹(叔振铎)、陈(胡公满[3])。八大诸侯中,陈国虽位列最末,却是赫赫然别有风光。其特异处,一则是位次虽末,却与王族诸侯同享一等公爵,领百里之地;二则是周武王将自己的元女(长女)大姬婚配给了胡公满,陈国成了外戚诸侯,尊享王族荣耀。而胡公满部族所以成为首封八诸侯,最根本处,在于这个部族是舜帝后裔;其次,在于曾出兵孟津助周灭商。远古之时,舜部族居住在河东的妫水[4]河谷。古俗以地为姓,族人姓了妫。出了个舜帝之后,妫部族却一直平平淡淡地蜗居在妫水河谷耕耘,再没有兴起过风浪了。骤然立国为诸侯,自然以国号为大,整个妫部族也以国号“陈”做了姓,天下从此有了陈氏。

  周武王于灭商第二年病逝,第一批诸侯中的六大诸侯(管、蔡、霍、康、曹、殷)竟一齐叛乱发难。于是,引出了周公东征平乱。陈国也决然加入了王师东征大军。靖乱之后,六大诸侯悉数湮灭,首封八诸侯只剩下了燕、陈两国。周公以周成王名义再行分封,才有了鲁、齐、卫、宋、晋、楚、郑、蔡等一班诸侯。从此,陈国有了忠勤王室克难靖乱的无上荣耀,一举成为西周初期诸侯中的赫赫栋梁。

  世事沧桑,也是难料。自此以后,这陈国再也不出彩了。到了西周二百七十余年的末期,陈国悄无声息地沦落为二三等诸侯了。谁知到了春秋之世,陈国却又一次声名鹊起,成了大名鼎鼎的诸侯。

  其间因由,一则是陈国地处颍水两岸,土地肥沃多有沟洫,陈人又善于耕作,农事兴旺,国人丰衣足食。于是,陈有了“足食之邦”的大名,小国辄遇水旱饥馑,多向陈国借粮。二则,陈国都城修得坚实雄峻,春秋之世又几次扩建,气势超过了一等一的老王族诸侯鲁国郑国的都城,自是分外显赫。三则,陈国公室以先祖阏父曾在周武王时做陶正[5]为荣耀,自诩陈人“善营作”,君主代代好商,为商旅大开国门:免去关隘税收,大召列国商旅入陈,官市之外大建自由交易的民市。渐渐地,陈国成了中原以南的第一富庶风华之地。

  若仅仅如此,陈国倒也暗合了天下潮流,天下人也绝不会如后来那般蔑视陈国。偏偏是风华浸淫之下,陈国君臣耽于奢靡,国君大臣聚相以玩乐为能事,淫靡之风大兴,种种丑闻不断随着商旅车马流布开来。流风日久,陈国终于渐渐糜烂了。

  传到第十八代君主,陈国终于出大事了。

  这第十八代君主是陈灵公。灵者,窃国之谓也。以“灵”字谥号于国君,大体都是乱国失国之辈。古人很睿智,创制了谥法,是在人死之后将其生前作为品行给予一个总评定,加给死者一个称号,从而弘扬王道君德,贬斥奸恶劣迹。《逸周书》云:“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车服者,位之彰也。是以大行受大名,细行受细名。行出于己,名生于人。”国君之号,由礼官提出经大臣公议而定。臣下之号,则由国君颁赐。应当说,直到秦汉之世,古人对谥法还是很实在的,所加称号,大体百不失一。不若后世将谥法变成了歌功颂德的廉价伎俩。譬如春秋之世还有一个晋灵公,同样是一个忠奸不辨昏聩致乱的国君,酿出了“赵氏孤儿”的悲剧,导致晋国从此衰亡。这个陈灵公更是荒诞乖戾,即位之后一件正事未做,却生出了一件天下所不齿的最大丑闻——

  时有郑国少女名姬,貌美痴淫,嫁给了陈国臣子夏御叔,时人呼为夏姬。夏姬生下了一个儿子夏征舒,其夫夏御叔便死了。府中童仆有传言,说是家主不堪夏姬昼夜痴淫,硬是给累死了。流言不胫而走,喜好淫乐的陈灵公以抚慰亡臣之名进入夏府,与夏姬私通了。另有两个大臣,一个叫孔宁,一个叫仪行父,都是陈灵公寻常淫乐的伴当,闻得消息,也先后与夏姬私通了。君臣三人各自藏了一件夏姬的贴身衣衫,在大殿朝会后相互观瞻品评,看谁的藏品是真正的亵物。后来,君臣三人索性不再避讳,公然与夏姬一起宣淫于夏府,指着在厅廊外习武的夏征舒,高声谈笑争论是谁的儿子。话随风出,夏征舒听得清楚,心中怒不可遏。一天夜里,陈灵公从夏姬寝室刚刚出来,被夏征舒一箭射杀。赶来接活儿的孔宁、仪行父大惊失色,连夜逃亡楚国去了。

  其时,楚国正是雄心勃勃的楚庄王在位的第十六年。一闻消息,楚庄王立即带领大军入陈靖乱,杀夏征舒,灭了陈国,将陈地变成了楚国的陈县。[6]不久,中原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盟声讨楚国“不奉王命,僭越灭陈”,要出兵干预。面对强大压力,楚庄王将陈灵公的儿子陈午拉出来重新做了国君,算是恢复了陈国,这是陈成公。

  虽则复国,陈国的名声却因这一特大丑闻而一落千丈,始终只能战战兢兢地做楚国的附庸,在诸侯争霸的夹缝里生存。又过了五代一百二十年,晋国的四大部族(智、魏、赵、韩)已经将这个最大的老诸侯掏空,晋国再也无力主持诸侯纷争的“公道”了。其时楚国势力大涨,又一举出兵灭了陈国,再一次将陈国变成了陈县。传了二十四代六百四十五年的陈国,永远地消失在战国前夜了。这一年,是楚惠王十年,距三家分晋天下进入战国只有四年。[7]陈国归楚,楚国在淮北有了立足之地。其时楚国的腹地虽然在荆山云梦泽一带,被天下称为“荆楚”,但因长江下游有吴越两国,长江中游的洞庭湖两岸与岭南之地尚是蛮荒未开发之地,要谋取丰腴土地与人口财货,只有向中原拓展。春秋数百年,楚国的有为君主从来都将北上中原争霸当做拓展楚国的第一要务。对楚国而言,争夺中原只有两个方向最理想,其一是老路,从东北上与齐国争土;其二是新路,越过淮水北上,正面进入中原与三晋争夺土地人口。然则,三百余年过去,楚国始终没有大胜过齐国,这条老路眼看是劳师费力而没有结果了。要北上,楚国只有打通淮北。

  天缘巧合,压在淮北的最大诸侯国便是陈国。灭陈而占据淮北,是春秋战国之交楚国最大的梦想。楚庄王闻陈之乱而毫不犹豫起兵,这是根本原因。历时百余年,楚国终于梦想成真,陈国变成了楚国陈县,楚国如何不大喜过望?

  灭陈得地,楚国的第一要务是延续陈城的商旅都会传统,将陈地变为楚国汲取中原财富的最大吸盘。为此,楚惠王将陈县令升格为“上执圭”爵位的大臣,由左尹担任。上执圭是楚国第三等高爵,仅次于君、侯两级,因有楚王亲赐圭(长条形礼器玉)而得名,封地相当于附庸小国之君。左尹,则是令尹之副。也就是说,陈县令实际上是由做过副丞相(左尹)的大臣担任,其爵位比做左尹时还高。就实而论,楚国是将陈地陈城看做重镇经营的。但在名义上,却只将它作一个县。这是楚国君臣的高明处:麻痹中原诸侯,宣示自己对中原垂涎的陈地并不如何看重。

  如此一来,陈县成了中原边缘最为繁华的商旅都会,与大梁、洛阳、新郑这三个最大的中原都市比翼鼎足,成了天下最著名的商旅都会之一。其所以著名,在于陈城虽非当时都城,却有大诸侯都城的文化底蕴与商旅传统;纯粹的商旅天下,几乎没有任何交易限制,更没有大都城的诸多官府与关节的必须应酬,商人只要缴了税金,便再也无人过问其他了。久而久之,陈城成了天下商人的福地乐园,非但中原各国商旅云集,戎胡商人也如过江之鲫,大凡在大国都城官市不能交易的物资财货,在这里应有尽有。白昼大市,夜来海市,吞金吐玉出铁进盐聚敛财货醉死梦生。陈城的每个时刻,都是商人心醉神迷而又心惊胆战的生死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