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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暮政维艰(6)


  喝着兰陵酒,咥着洞庭鳜,男子断断续续地说起了自己的往事。男子姓李名冰,祖上原是蜀地之民。因不堪蜀地经年水患,祖父辈打造了十几艘小船,举族三百余人顺江东下逃奔楚国。不想在船行大江峡谷险滩时,骤遇横贯江面的漩涡激流,十几艘小船全数被卷入江底,举族三百余人顷刻沉没。李冰后来才知道,在那次大劫难中,只有一个新婚三个月的少妇神奇地被漩涡激出了水面,漂到了岸边。这个少妇,便是李冰的母亲岷灌女。出蜀之时,岷灌女已经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在江边埋下了一块白色大石,割破手掌在白石上摁下了一个血手印。做好族人牺牲的印记,少妇岷灌女爬上了南岸的高山,千辛万苦地跋涉到了夷陵,在蜀地难民的狩猎村庄住了下来,第二年生下了一个儿子。岷灌女给儿子取名一个冰字,自此有了李冰。

  李冰一生下来,跟着立誓不嫁的母亲开始了颠沛流离。婚俗极为开化的蜀人猎户们,容不下这莫名其妙的守身少妇。岷灌女带着三岁的李冰,跋涉到了人烟稀少的沅水谷地,在一个渔民村寨住了下来。母亲为渔民织网洗衣,日每只挣得三尾鱼两碗米,艰难地抚养着举族唯一的根苗。艰难之中,李冰渐渐长大,母子竟成了洞庭郡的名人。

  李冰天赋奇才,水性奇佳,入水摸鱼一个时辰,比渔网捕捞半日还多。更有一样,李冰悟性极高,但教一字,过目不忘。到八岁时,已经将方圆数十里内识得一半个字的老人的“学问”全数吞没,成了识得六十三个字的布衣小先生。风声渐渐传开,李冰在十五岁那年被官府征发去,破例做了洞庭郡治水民伕营的抱账官仆,以官府仆人之身署理民伕们的炊事账目。按照常例,李冰熬得几年,便可入官身做最低级的小吏了。

  然则此时,李冰却突然失踪了,一去十三年音信皆无。在岷灌女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个黝黑精瘦的后生回到了沅水谷地,寻到了破旧茅屋。茅屋的灯火整整亮了一夜。次日清晨,白发苍苍的岷灌女带着满足的笑容永远地去了。安葬了母亲,黝黑精瘦的李冰又匆匆去了。

  这一年秋天,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从洞庭泽倒扑出来,三湘千里汪洋,六畜尽成鱼鳖,万千渔民山民皆做了背井离乡的流浪群落。此时,一个布衣士子走进了洞庭郡官府,自请为总水工,要官府征发十万民伕交自己统领,五年之内根治洞庭湖水患。其时楚国刚刚丢失郢都北迁寿春,楚怀王得报勃然大怒:“十万精壮民伕,五年统领,竖子要反叛啦!岂有此理!民乱大于水患,晓得啦?不行!”就这样,治水不成,布衣士子反倒被郡守急惶惶“送”出了官府,责令其永不得擅自“统领治水”。

  眼看遍地汪洋治水无望,流浪庶民围着布衣士子嚷嚷起来,不让他离开洞庭泽。突然,布衣士子踊身跳入洞庭湖的万丈狂涛。一个时辰后,士子竟骑着一条小船般的巨鱼,飞出波涛直抵岸边高山!在流浪人群惊愕不已之时,布衣士子突然高喊自己是水神下界,民众只要服从水神号令,便能根治水患恢复田园。山塬之间立即响彻狂热的欢呼,族长们络绎不绝地前来拜见水神,立誓跟定水神治水。

  三年之后,几条通往洞庭湖的大水服服帖帖地归了原本水道,只要每水再引出一两条大渠,洞庭郡盆地便成可四季灌溉的沃野良田了。然则数万民伕全靠各族自己谋粮,与当年大禹治水如出一辙。此法初时尚可,时日一长便捉襟见肘了。眼见水患大体消失,民伕们不耐饥馑,渐渐散去了。从此,李冰的水神名声传遍湘楚,各地但有沟洫之谋,便来请李冰出任水工统摄水利。虽则如此,楚国官府却始终不敢起用李冰。李冰始终只是一个布衣水工。这次疏浚沅水,县令密请李冰,不敢上报楚王。李冰依旧是布衣之身,行官府之事。一番话说完,李冰泪光莹然,嬴柱也是一时沉默。

  “倘得统领一方水事,足下志向若何?”嬴柱突然问了一句。

  “但能统水十年,其地一座陆海粮仓!”慷慨一句,李冰回头一挥手,“二郎,拿我的《治水三经》来。”少年飞步入内,捧来一方木匣打开,李冰捡出一卷卷展开递过,“先生但看,这是治河卷,这是治湖卷,这是沟洫卷……”突然哽咽,李冰一拳捶地,揪心的一声叹息,“天生我才,何其无用也!”

  嬴柱心头一颤:“他年若有相求,何处寻找足下?”

  少年一拍掌笑道:“最好找也!普天之下,哪里有水患,哪里有水神!”

  那日,李冰醉了。二郎说,水工生涯酒做伴,父亲这是生平第一次醉在了水事之外。

  ……

  故事说完了,秦昭王喘息着没有说话。

  良久默然,秦昭王轻声问了一句:“这个李冰,现在何处?”嬴柱道:“去年济水河道淤塞,泛滥淹没齐赵两国数十万亩良田。李冰正在那里修浚河道,还是庶民水工。”秦昭王一双白眉猛然一耸:“你没有请他到咸阳?”嬴柱低声道:“用人事大,儿臣不敢擅自做主。”秦昭王凌厉的目光一闪,又平静了下来淡淡道:“说说,你既举荐李冰,欲任他何职?”嬴柱道:“蜀郡水工。民伕可由郡守统领,李冰只司治水,以防万一。”

  “谁来做郡守?”

  “郡守事关重大,儿臣尚未有举荐之人。”

  “嬴柱啊嬴柱,”秦昭王一声叹息,“你长了谋国之见识,却没长担待国事之胆魄也。法令既定,用人任事便是国君第一难题。一个好国君,见识不高有能臣可补。用人无识无断,虽上天无法补也!”

  嬴柱肃然一躬:“儿臣谨受教。”

  “记住了,”秦昭王叩着坐榻扶手,“旬日之内请回李冰。如何任用,应对之后再定。”

  “是!”嬴柱慨然挺胸,“儿臣当即亲赴济水。”

  四月初旬,一支商旅车马队匆匆进了咸阳,直抵幽静的驿馆。秦昭王夜半得报,当即拍案下令:即时就寝,清晨卯时在正殿举行应对朝会。多年来,秦昭王天亮就寝午后方起,已经成了咸阳宫不成文的办事规矩。清晨时分百事停摆,禁止任何响动,金红的朝霞穿破层层宫殿峡谷,弥漫出一片辉煌的幽静与落寞。

  今日却是不同,寅时首刻宫中内侍全体出动,洒扫庭除预备朝会。封闭多年的正殿隆隆打开,宽大厚重的红毡可着三十六级白玉阶直铺到车马广场,殿外平台上的两只大铜鼎又变得皇皇锃亮,粗大的香炷升起了袅袅青烟,神圣的庙堂气息顿时随着袅袅青烟弥漫开来。

  寅时末刻,宫门车马辚辚,应召大臣已经陆续进宫,鱼贯进入正殿,在自己的座案前肃然就座。卯时钟声刚刚荡开,殿前给事中一声长长的宣呼:“卯时正点,秦王登殿朝会——!”座中朝臣齐齐拱手一呼:“参见我王!”目光齐刷刷聚向了王座后巨大的黑鹰木屏。长平大战后,秦昭王再也没有举行过朝会,都是单独召见大臣决事,诸多不涉实际事务与不干急务的大臣,已很难见到秦昭王了。昨夜骤闻朝会书令,大臣们惊疑不定忐忑不安纷纷揣测事由,但最要紧的,还是要看看老秦王身体究竟如何。毕竟,老秦王已经年近古稀了,无论出于何种想头,目睹老秦王气色如何都是第一要紧的大事。

  肃然无声的寂静中,黑鹰大屏后传来隐隐脚步声,虽显缓慢迟滞然却不失坚实。随即一个高大而略显佝偻的身躯拄着一支竹杖稳稳地走了出来,一领黑色麻布大袍显然已经比着王制改短,一头苍苍白发散披在肩头,一脸沟壑纵横的纹路上赫然印出了大片的黑斑,头上无冠,脚下无靴,腰中无剑,全然一个山居老人。然则如此一个老人,站在王座前目光缓缓一扫,举殿大臣们立即陡然振作。

  “诸位大臣,”秦昭王坐进了特制的坐榻,伸展开双腿点着竹杖沉稳开口,“今日朝会,只为一事:定我治蜀之策。事由缘起,由丞相、太子对诸位申明。”说罢向东方首座一点头,微微闭上了一双老眼。

  蔡泽离座起身,转身面对朝臣高声道:“列位同僚:巴蜀入秦六十年,无增国家府库,反是祸乱迭起,以致成我累赘。秦王欲改治蜀之策,太子上书以对。今日朝会,是议决定策:先议太子三策以定总则,再议蜀地水患治理之法。太子上书已发各署阅过,诸位畅所欲言,尽可质询。”

  片刻沉默,大田令[7]站起道:“臣启我王:太子三策,至为妥当。老臣担心者,只是蜀地水患难治,民风刁悍,须得妥选郡守。否则,可能重蹈覆辙。”

  “臣等赞同太子三策!”殿中一口声呼应。蔡泽笑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此事也实在无争无议。太子请。”

  嬴柱第一次在重大国事中居于首倡位置,又被举朝大臣同声拥戴,心下很是振奋,将自己的治蜀三策再次阐发了一遍,而后转到了治水,将李冰其人其事扼要说了一遍,末了道:“蜀制之改,实同变法,且需十数年之功,非举国同心无以撑持。蜀制之变,以水患至大。水患不除,变法便会落空。唯其如此,嬴柱举荐李冰治水。其人能否担承水工重任,尚请朝议决之,父王断之。”

  秦昭王竹杖笃地一点:“宣李冰。”

  随着“李冰晋见”的迭次传呼,殿前司礼导引着一个人走进殿来。大臣们惊讶得异口同声地噫了一声。此人一身黑色麻布短衣,手中一支粗长闪亮的铁杖,身背斗笠,脚下草鞋,黝黑干瘦又细长,活似一根大火余烬中捡出的枯枝木炭。众目睽睽之下,此人毫无窘色,坦然走到殿中一拱手:“布衣李冰,参见秦王。”

  秦昭王笑道:“老夫年迈,未得远迎,先生见谅,请入座。”

  司礼官员将李冰领到秦昭王左手侧下的大案前,将李冰虚扶入座,转身去了。这张座案比蔡泽的首相座案还靠前三步,且正在两方大臣的中央位置,显然是国士应对的最尊贵位置。按照秦国传统,只有诸如苏秦张仪范雎这般山东名士被秦王召见,才有此等礼遇。今日这李冰显然一个村夫渔樵,竟得如此尊贵,大臣们如何不惊讶莫名?李冰一入座,大臣们便交头接耳地嘀咕起来。

  蔡泽机敏,拱手笑道:“先生扶铁执杖,莫非体有内伤?”

  “这是探水铁尺,并非铁杖。”李冰淡淡一句。

  “探水?”一位白发老臣不禁噗地笑出声来,“四尺铁棍,也能探量江河之水?”

  “前辈以为,江河之水,常深几许?”李冰依旧淡漠如前。

  “尝闻:河之常深三丈余,江之常深五丈余。”

  李冰也不说话,手中物事向殿门一伸,喀喀连声,那支闪亮的铁尺竟一节节连续暴长,顷刻之间直抵正殿门槛,光闪闪足有六丈余,又一伸手,铁尺喀喀喀缩回,又成了一支铁杖。

  “奇哉怪哉!如此神奇探水尺,老夫孤陋寡闻也!”

  “业有专精,术有专攻,如此而已,何足道哉。”

  只此一句,这个布衣水工的傲骨铮铮角出。大臣们一时愣怔,却也不禁肃然起敬。蔡泽见秦昭王眯缝着一双老眼,心知应对不能太长,否则老王在朝会上打起呼噜来可是有失大雅,思忖间向李冰一拱手:“先生有水神之号,敢问天下水患,大势若何?”

  “九州水流,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流程八百里以上者,一百三十七条。”李冰肃然正容,方才的淡漠散漫一扫而去,略带楚地口音的雅言响亮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天以一生水,浮天载地,高下无所不至,万物无所不润。是故,水为物先也。自古及今,水乃不可须臾离者也。然则,水之为善也大,水之为害也烈。盘古生人三大患,水也,火也,兽也。察其为害之烈,水之劫难,世间第一大患也。水之为害,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漂没财货吞噬生灵,莫此为甚!天下水流,皆可生利。天下水流,皆可为害。兴水利而去水患,经国第一大计也。禹之为大,与天地同在者,疏导百川入海,出入于高山洞穴也。查方今天下,列国灾难十之八九在水患:中原魏韩周有大河之患,赵国有汾济之患,东方齐国有海患济患,北方燕国有辽水易水之患,南方楚国有江患泽患,秦有泾渭之患蜀水之患,吴越有震泽之患与海难之患。岭南之地,更是水患荒漭及于太古。凡此等等,九州之内凡得水利者,水患无处不在!此为天下水患之大势也。”

  “天下水患,皆可治乎?”苍迈的驷车庶长急不可待地插了一句。

  “世无不治之水患,全在为与不为之间也。”

  蔡泽赶紧追回了话题:“先生之见,天下水患,何地最烈?”

  “天下水患之烈,以楚地洞庭之患、蜀水之患为最。”李冰断然一句,看着大臣们困惑的目光,侃侃拆解道,“楚地云梦、洞庭、彭蠡、具区四大泽[8],本为大江溢水弥漫生成,实乃吐纳江水之天地神器也。江水旱涸,四泽出水入江。江水泛滥,四泽尽数吸纳。若以天地之道,四泽之地尽占水利,何有洞庭水患?然则,要得水利,便得使四泽通江之水道畅通无阻,时时疏通淤塞。楚国唯知尽占水利,却不思维护水利之源,听任地裂之变堵塞洞庭水道百余年而熟视无睹,以致江水与洞庭水每年雨季碰撞喷溢,滔滔弥漫南楚,淹没庶民财货不计其数。积年累代,洞庭水患成天下第一大害也。”

  “先生差矣!”大田令突然高声插话,“老夫执掌农事,对水之利害尚知一二。自大禹治水始,大河便是天下水患之首,江水次之也!先生既师水家之学,却独以自家治理未就之洞庭与自家祖籍之蜀水,为天下水患之首,岂不怪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