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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暮政维艰(10)


  “安国君有所不知,”蔡泽叹息一声,“就成碱而言,这白茫茫滩地也分为几等,并非处处都有碱花可扫。你看,蓬蒿荒草之地没有碱花,渍水过甚处也没有碱花,唯有那浸透盐硝却又未渍出咸水,潮湿泛白而又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才有碱花生出。更有一样,碱花也是夏秋多生,冬春则成白土烟尘。如此一来,能扫碱者也是寥寥几处,何能大扫大卖做摇钱树了?”

  秦昭王不禁悚然动容:“老夫生为秦人,五十余年过秦无数,却是熟视无睹也!卿本燕人,对秦地却有如此深彻了解,孰非天意使然矣!”

  “人各用心,原不足奇也。”蔡泽第一次在老秦王面前显出了天下名士的洒脱不羁,“计然之学,讲究的便是察民生知利害。臣师计然之学,悉心勘察天下各国之经济民生近二十年。入秦之先,臣曾在渭水泾水间奔走两年有余。否则,臣何敢入秦争相?”

  “名士本色也!”秦昭王哈哈大笑,“老夫几乎走眼矣。”

  “原是臣公心有差,亦不谙官道所致。”蔡泽红着脸深深一躬。

  “好事多磨,何消说得!”秦昭王慨然一点竹杖,“你只说,秦国出路何在?”

  “远近两策,可保秦中富甲天下!”

  “近策?”

  “三年之内,大力整修渭北残渠毛渠,确保可耕之田足水保收!”

  “远策?”

  “十年之期,引泾出山,东来泻卤,成秦中良田三百万顷!”

  嬴柱急迫插话:“丞相慎言!三百万顷,岂非痴人说梦?”

  蔡泽悠然一笑,马鞭遥指西北道:“我王且看,泾水遥出故义渠国山地,经中山瓠口东南流入渭水。若得西引泾水出中山瓠口,于塬坡高地修干渠三百里,向东注入洛水。再于三百里干渠上开百余条支渠,向南灌溉冲刷,此谓泻卤成田之法也。此渠但成,不出十年之期,关中当尽现良田沃野,天府陆海便在秦川!”

  默然有顷,秦昭王向蔡泽深深一躬:“果能如此,丞相再造之功也!”不等蔡泽说话,秦昭王转身点着竹杖连续下令,“长史快马羽书:立召渭北十县县令急赴栎阳,太子襄助长史准备栎阳朝会;丞相准备三年近策之实施方略,届时全权部署,老夫只为你坐镇便是。走,我等车马立回栎阳!”

  于是,一行车马在夕阳晚照中下山了。夏日晚风漫卷着秦军的黑色旌旗,栎阳的闭城晚号粗粝地回荡在渭水山塬,辚辚车马融进了火红的晚霞,融进了暮色中的幽幽城堡。

  五、华阳夫人憋出了一字策

  嬴柱忧心忡忡地说完了视察关中之行,士仓不禁哈哈大笑。“先生笑从何来?”“安国君何忧之有?老夫实在不明。”士仓一拍草席,“栎阳朝会,大势已定,老秦王明是要将治国大权交出,安国君当真觉察不出?”

  “交给蔡泽么?他还没有封爵,只怕众望难孚。”

  “有此策划之功,蔡泽爵位,只怕便在旬日之间。”

  “此等情势,我何求也?”一阵默然,嬴柱粗重地叹息了一声,“栎阳朝会,但以蔡泽为轴心,我只一个呼喝进退的司礼大臣。事后,父王也未对我有任何国事叮嘱。先生但想,蔡泽总领国政实权,年迈父王一旦不测,我这空爵太子如何应对?如此局面,岂不大忧也。”

  “安国君当真杞人忧天也!”士仓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久病在身,惶惶不可终日,疑心重了,是也不是?”见嬴柱苦笑着不说话,士仓拍着井台急道,“分明是监国重任即将上肩,你却疑老王疑蔡泽疑自身,萎靡怠惰不见振作,当真老秦王一朝不测,你却如何当国?”

  “愧对先生了。”嬴柱红着脸拱手一笑,“父王总是不冷不热,我不得安宁。”

  “不冷不热?”士仓微微冷笑,“一个治蜀好谋略,一个治水好人物,安国君却做得如此没有胆魄,竟教老秦王黑着脸出马方才化开一河冰水,你遇得如此一个儿子,能视若柱石么?吾师老墨子的训诫,看来安国君还是没有上心也。”

  嬴柱大窘,默然良久,突然迸出一句:“先生说我将监国,有何凭据?”

  “没有凭据。”士仓摇摇头,“安国君自去揣摩,不信也就罢了。”

  嬴柱天生的没脾气,非但丝毫不以士仓的冷落不耐为忤,一张稍见起色的大脸反倒是堆满了谦和的笑容:“先生高才,遇我这等悟性低劣不堪教诲者,尚请见谅了。”

  “言重也。”士仓笑着摆摆手,“安国君之长,在折中平和,只不过大争之世要立见高低,一味折中显得没力气罢了。但能好自为之,未尝没有几年好局。”说罢将一双黑瘦的长腿箕张开来,两只硕大干枯的赤脚几乎伸到了嬴柱眼前,一回身拿过一只大陶碗举起,“来一碗么?”分明是不想再这般费力地解说国事了。

  嬴柱恍然醒悟,接过陶碗汩汩饮干,也像士仓那样伸手一抹嘴道:“先生这土药茶却是奇特,喝得几次,我竟自觉精神见长。”士仓嘿嘿一笑:“如何?老夫说过,日后别向我讨喝便好。”嬴柱道:“先生说说方子与煎法,日后我自己动手,也省了叨扰先生。”士仓又是嘿嘿一笑:“安国君通晓医道,不知‘水土三分药’么?老夫试过,离了桥山水土,这药茶便平庸得紧了。”嬴柱慨然道:“这却不打紧,我将桥山果、药、茶、水连连搬来咸阳便是。”“难矣哉!”士仓叹息一声,“桥山聚天地精华之气,离山即散,人力不可为也。”

  说得片刻,月亮已经挂在了老树梢头,士仓似乎没了兴致,嬴柱便告辞去了。虽说多受士仓冷落嘲讽,嬴柱心中却踏实多了,从栎阳朝会生出的郁闷心绪不知不觉地消散了。毕竟,嬴柱心底也隐隐约约地游荡着一丝光亮,一经士仓这般多谋名士印证,自然化为一片光明了。大势既然明朗,嬴柱想起了多日不曾督导的儿子嬴傒,匆匆来到了后园大池边的双林苑。

  这双林苑是后园最小的一座庭院,因有一片柳林一片竹林而得名,原本是嬴柱自己的太子书房。当初应侯范雎查勘所有王子王孙,嬴柱隐隐明白了其中奥妙,立即下令可望成材的公子傒搬到了双林苑,半日读书,半日习武。本来,嬴傒住在宽敞粗简如演武场一般的兵苑,对这座幽静斯文的庭院一百个看不顺眼,听得家老教他换住处,硬邦邦撂出一句话:“竹林柳林,没力气得紧,不去!”嬴柱思忖,此等事也不能硬扯强弓,亲自与儿子密谈了一番,这个刚勇粗猛的少年武癖才皱着眉头说了一句:“先住三个月,不行我还走。”

  也是无巧不巧,嬴傒刚刚搬进双林苑一月,应侯范雎来太子府訾议国事。说是訾议国事,范雎却只拉着嬴柱在府邸后园中转悠,海阔天空地闲谈议论中,巧遇了一个个王孙公子。那日,范雎对双林苑的“书剑两全”大加赞赏,连说这位六公子是可造之才。不久,给事中颁给了嬴傒一面可随时进出王城典籍馆的令牌,宫中也传出了安国君教子有方的嘉许议论,重立太子的种种议论也渐渐平息了。少年嬴傒第一次得到老王垂青,在王孙公子中有了“才兼文武”的名头,不禁大是兴奋,冲进父亲书房摇晃着令牌笑叫:“做得做得!双林苑是我的,任谁不给!”虽是浮躁,却也天真率直,嬴柱将它看做了儿子“可造”的征兆,于是有了拜访蔡泽、桥山求师的种种苦心,也才有了士仓如此一位风尘谋士的襄助。若非天意,岂有这般一路巧合?

  然则,士仓入府多有谋划,却从来没有与自己说起过儿子,嬴柱总觉有些蹊跷。风尘名士但为人师,那是比吃官俸的王命之师更上心的。对于前者,学生是他们本门学问与治世主张的传承者,是他们毕生希望的凝聚。对于后者,学生只不过是奉命教习的对象而已,一桩国事而已,认真固认真,呕心沥血却是说不上的。唯其如此,风尘名士但有弟子,大多视若己出骨血,关切之心溢于言表,遇事遇人多有评点,鲜有绝口不提者。这个士仓入府有年,正身本是嬴傒之师,却从来不对自己的学生有褒贬之辞,岂非有违师道?

  越想越是不对,嬴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父亲?”嬴傒一身甲胄提着一口吴钩从柳林中跑了出来,满头汗水淋漓气喘吁吁,“二更头了你还没歇息,甚事?”

  “又练上吴钩了?”嬴柱淡淡一句。

  “这吴钩却怪!”嬴傒一挥手中那口瘦月般的弯剑,划出了一道清冷的弧光,“与胡人战刀、中原长剑大异其趣,我练了一个月才堪堪会了一个‘划’字,那劈、钩、刺、挑诸般功夫还不沾边……”

  “就想做个剑士?”嬴柱冷冷一笑。

  “纵是做大将,不通晓诸般兵器,也是没力气得紧。”

  “纵然精通天下百兵,也做不得白起那般大将,充其量一个教习而已。”

  “我又没想做白起。”嬴傒嘟哝一句,“左右父亲看我不入眼。”

  “到亭下去,有事问你。”嬴柱黑着脸走到竹林旁茅亭下坐在了一方石礅上,冷冷问了一句:“说说,这段时日跟先生读了甚书?”见跟过来的嬴傒只站在对面低着头面红耳赤不说话,嬴柱不禁心下来气,“说!出甚事了?”

  “没,没甚事。”嬴傒嗫嚅着终于迸出一句,“我不想他教我。”

  “究竟甚事?说!”

  嬴傒一咬牙,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起来:“老士仓分明会武,也通晓兵学,可就是不教我!只塞给我一卷《墨子》,要我三个月倒背如流,而后再看能否教我。那老墨子分明是天下异端,老是兼爱、非攻、民生忧患,不涉一句治国理民,看着都呕心,我背它做甚?我不背,他就不睬我,就是这般,谁也没理谁。”

  “谁也不理谁,就这么耗过去了?”嬴柱哭笑不得地问了一句。

  “如此老朽,理他做甚!”嬴傒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