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国士贤才,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千人之长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溪狭者速涸,流浅者速竭,硗确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宫中,则不能覆国矣!”
尾音长长一甩,士仓目光盯住了嬴柱。嬴柱听得一头雾水,茫然摇头道:“似懂非懂,还请先生详加拆解。”
“不学若此,难为哉!”士仓叹息一声,枯树般的指节将井台石叩得梆梆响,“这是《墨子》开宗明义第一篇,名曰《亲士》,说的是正才大道。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层:其一,为臣为子者,当以功业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图明君慈父垂怜自己,若是依靠垂怜赏赐而得高位,最终也将一无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寻觅依靠有锋芒的国士人才,虽然难以驾驭,然却是功业根基。其三最为要紧,说的是天地万物皆有瑕疵,并非总是昭昭荡荡,大水有阴沟,大火有烟瘴,王道有阴谋。身为冲要人物,既不能因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权术对国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笔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谋事,才能博大宏阔伸展自如,才能亲士成事。最后是一句警语:但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于王城之外的治国大道,功业威望便不能覆盖邦国,立身立国便是空谈!”
良久默然,满面通红的嬴柱喟然一声长叹:“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没齿不忘也!”士仓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国君,可知范雎对君之考语?”见嬴柱愕然摇头,士仓一字一板念出:“精明无道,愚钝有明,学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谈,方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惭愧又高兴,嘿嘿笑道:“若非应侯这考语,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仓得意地笑了,“竖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嗫嚅着,“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对策何难?”士仓枯树般的大手一挥,“走,老夫教你看样物事!”说罢霍然离席,大步噔噔进了茅屋。嬴傒连忙扶起父亲跟了进去,自己石桩一般守在了茅屋门口。直到月落星稀雄鸡高唱,嬴柱父子方才离开了茅屋庭院。
三、布衣水工震撼了咸阳君臣
秦昭王终于缓过了劲来,可以批阅文书了。
展卷一看大题,他便没了兴致,一卷卷撂将过去。目下最使他焦灼的,是治蜀无策。自惠王九年司马错出奇兵定巴蜀,至今已经六十年,秦国对巴蜀两地一直都采取类似于封地的王侯自治——先是以巴蜀两头领分别为蜀王巴王,再派出两名强干大臣分别为蜀相巴相执掌实权,除了不许成军,民政全部自治,基本上不向国府上缴赋税。后来,丞相甘茂担心巴蜀尾大不掉,奏请秦武王将巴蜀两君降格为侯爵,并改由王族大臣担任,领地自治却没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秦国的郡县制一直没有推行于巴蜀。仅仅如此还则罢了,要紧的是,原指望这方富庶之地与关中一起成为秦国的金城天府,如今却成了民不聊生频繁生乱的危地。而这一切,又恰恰都是在嬴辉骗局破解之后才真相大白的。贡肉有毒,秦昭王还只是大生疑惑,派出嬴豹为特使彻查而已。及至查勘蜀地的嬴摎秘密返回咸阳,带来大量翔实证据,证实了蜀地十余年来穷乱不堪的危局,秦昭王才真正地勃然大怒了。嬴辉不堪!竖子该杀也!盛怒之下,他当即密令驻守汉水的大将桓龁率军一万直下蜀中,“请回”嬴辉明正典刑。谁料兵马方入蜀地,蜀人大起风声,说蜀侯贡品被养母下毒,蜀侯只有起兵杀回咸阳,肃清宫廷大患。桓龁率军兼程疾进,抵达蜀中,乌合之众的叛军一哄而散,嬴辉也畏罪自裁了。当那颗淤血的人头摆在案头时,秦昭王天旋地转,顿时昏厥了过去。
半月卧榻,秦昭王愈发坚定了彻底治蜀的主张。
仔细想来,嬴辉固然有罪,可要说蜀地穷困是嬴辉一人之失也未免牵强。六十年一直如此,嬴辉并未改弦更张,纵然浮躁添乱,穷乱根基却远非自他酿成。若不彻底治蜀,这方山水将永远成为秦国的巨大乱源,不说饥民流窜,仅是长驻一支大军,便是不堪重负,如此下去,秦国何安?要在中原逐鹿,更是白日做梦也。
噫,这是何人上书?秦昭王白眉突然一耸,哗啦一声摊开竹简,题头大字赫然入目——治蜀方略书!愣怔有顷,秦昭王迫不及待地一眼扫到书简卷末,却是“儿臣嬴柱顿首”几个字。揉揉老眼再看一遍,还是嬴柱,没错。秦昭王的惊喜之情顿时烟消云散:嬴柱虽有长进,然素来不学无术,唯求明哲保身,能有甚个治蜀长策?还不是被自己逼得急了,来虚应故事。然则,嬴柱毕竟还是太子,且看看他如何说法再做道理。
看得两行,秦昭王精神一振,说得不错!再看下去,竟被书简深深吸引了:
治蜀方略书
臣奉王命应对蜀策:蜀地原本富庶山川,然入秦六十年而贫瘠生乱,非蜀人之过也,皆国府之失也!国府治蜀之失者三:其一,侯相领蜀自治,几与封地无异,国府法令无以直达民治,反酿王族祸乱之源;其二,蜀道艰难僻远,关山重重,消息闭锁,财货难通,几同海外之邦,无以一体流通;其三,蜀地平川沃野,号为绿海,然水患频仍,庶民无积年衣食,常陷饥馑荒年,但有变故,不乱奈何?更兼封君唯求坐镇之权,无视庶民忧患,不思为国开源,蜀地便成累赘重负矣!臣尝闻昔年司马错取蜀功成,惠文王曾言:得蜀易,治蜀难。我得蜀地六十年而未大治,不亦明哉?唯其如此,臣斗胆直陈治蜀方略:力行郡县,大开蜀道,根治水患。此三策若行,蜀地必得大治也!王若纳臣之言,臣当举一人入蜀治水,以解庶民倒悬。儿臣嬴柱顿首。
“来人!”秦昭王啪地一拍书案,“宣安国君即刻进宫。”
给事中匆匆出去传令。秦昭王又埋首书案,再三咀嚼,觉得嬴柱这治蜀书洞若观火,道理说得彻里彻外地明白,方略又能扎扎实实地推行,无大言虚文,无掩饰造作,分明一个医国名士。怪矣哉,这是嬴柱么?这是那个只知唯唯保身而对国事退避三舍的王子安国君么?这是那个孱弱多病深居简出始终不被自己看好的太子么?莫非此子大器晚成,这几年修习得道?又莫非此子遇到了高人,竟至点石成金?一时间思绪纷繁,秦昭王罕见地在书房大厅转悠起来。
“父王离榻举步,儿臣欣慰之至。”秦昭王转身笑道:“二子呵,快,进来说话。”嬴柱一答谢礼,进了书房,步态轻捷精神抖擞,连苍白虚胀的大脸也透出了结实的黑红色,恍然换了个人一般。秦昭王老眼一亮,点点头喟然一叹:“非天意也,孰能为之哉!”接着一指书案上摊开的竹简,“这是谁人主见?”嬴柱望着老王的炯炯目光,一拱手坦然道:“父王明察:儿臣原本为病体所困,忧戚在心而不学无术。然自兄长病故、长平战后三败于赵国以来,儿臣痛感父王心力交瘁,遂生发奋雪耻之心,一面求医强身,一面读书体察国情。近年来,儿臣对《商君书》、《法经》、《鬼谷子》、《墨子》并秦国法典反复揣摩,多有心得。当初,父王以三弟嬴辉为蜀侯,儿臣深感不安。然三弟与儿臣母子龃龉,儿臣劝谏,父王未必听之。无奈之下,儿臣多方搜罗巴蜀图书,处处留心蜀地民治,方对治蜀有所主张。然儿臣多年疏离国事,不敢贸然进言,若非父王限期上书,儿臣依旧不敢言事。此次上书,乃儿臣留心蜀治之多年心得,无敢欺瞒。”
大书房静如幽谷。默然良久,秦昭王疲惫地倚上坐榻一声长嘘:“二子呵,数年之间有此鱼龙变化,不易也!儿抱病谋国,精进如斯,为父却熟视无睹,实在抱愧了。”
“父王……”嬴柱一声哽咽,不禁拜倒在地。
“起来了,坐。”秦昭王轻松地笑了,“说说,你举荐何人入蜀治水?”
“水家名士李冰。”
“水家?”秦昭王惊讶了,“我只闻许由之农家,如何还有个水家?”
“水家详情儿臣不甚清楚,只知李冰有《治水三经》,士人呼为水家。”
“立经成家,谅是不差。说说此人来由,你如何识得了?”
嬴柱坐直了身子,对父王说起了一则往事:十年前,他南下楚国湘山求医采药,在洞庭泽北岸遇见一片修浚河沟的民伕营。其时阴雨连绵,嬴柱一行三人随带军食已经耗尽,想在这里买一些干肉。指路老人说:“找官没用,只有找水神。前方那院石屋是县令,旁边那间干栏是水神,看好了,别拜错庙门。”依老人指点,嬴柱来到那间楚人称为“干栏”的吊脚竹楼前,高声询问,里边却空无一人。正在等候之际,大雨滂沱而至。两名卫士将虚弱的嬴柱扶进了干栏避雨,然后守在了干栏下继续等候。
滂沱大雨直下了一天一夜,呐喊呼喝声在遍野闪烁无定的火把中遥遥传来,干栏主人却始终没有回来。第三日雨过天晴,清晨便闻干栏外人声大起,一群泥猴似的民伕惊慌哭喊着:“水神升天!小龙归位!”拥向干栏而来。嬴柱闻声出来,漫山遍野的泥人哭喊着潮水般围了过来,片刻之间将干栏前一片平地塞得水泄不通,咒骂官府与哭喊水神的叫嚷汹汹动地。
嬴柱正在干栏廊下,俯瞰人群中间的两具尸体分外清楚,稍一端详,不禁一声高喊:“此人有救!莫要动他,我来!”回身冲进干栏,提着药包跑了下来。嬴柱原是久病成医,孜孜不倦地寻药问医,几十年下来,对医道倒是比寻常太医还来得精熟。此番南下,非但随身携带救急奇效药,沿途所采名贵药石也有些许。此刻一声高喊惊动众人,灰蒙蒙的泥人群中便听一个熟悉的老人声音大喊:“天意也!快闪开!”众人闪开一条通道,嬴柱呼呼大喘着冲了进来,打开药包,先将三根闪亮的银针捻进了长胡须男子的肾俞、大肠俞、膀胱俞三处大穴;接着来看黝黑细瘦的少年,右手四指立即掐住了少年左手的四缝穴。片刻之间,少年睁开了眼睛,叫一声“我父!”猛然翻身坐起。嬴柱连忙摁住道:“小哥莫急,老者是脏腑绞痛,稍待片刻便当苏醒。”少年瞪着眼睛打量着嬴柱,突然翻身扑地大拜:“先生神医!我父得救,二郎永世感恩也!”遍野泥人立即由近及远哗啦啦跪倒,一片乱纷纷哭喊:“先生救活水神,洞庭郡恩公!”
嬴柱起身团团一拱,顾不得多说,来看那长胡须男子。捻动银针之间,男子已经悠悠醒转,睁开眼睛不胜惊讶:“噫,我去见了东海龙王,如何便回来了?”周围灰蒙蒙泥人立即欢呼雀跃起来,“水神回来了!”“水神万岁!”的呼喊隆隆荡开在大泽高山。嬴柱见长须男子神秘兮兮的模样,皱着眉头摆摆手道:“这位兄台莫得心急,你经年劳累,食水太差,肾肠胃皆有痼疾,若不好生调治,只怕撑持不了许久。”男子目光一闪低声道:“先生莫得声张,到干栏再说。”突然坐起一挥手高声大喊,“海龙王召我,密授洞庭水道!旬日之间,毋近干栏!”灰蒙蒙泥人群齐齐地吼了一声“谨遵水神”!轰隆隆片刻散去了。
进得干栏,嬴柱告诫男子卧榻禁言,立即开始了治药配药煎药的一番忙碌。三日之间三换药方,男子终于有了起色。少年也变得生龙活虎,里里外外地浆洗起炊,将一干人的衣食弄得分外妥帖。嬴柱得以分身,又精心配制了一剂补养元神的草药,教给少年煎药服药之法。少年大有天赋,一说便会,做得极是到家,完全不用嬴柱插手劳累。
到得第九日,长须男子精神大见好转,少年治了一席洞庭鳜炖莲藕,又打来了六桶楚国兰陵酒,满当当摆满了一张大草席,恭恭敬敬地请嬴柱三人入席。嬴柱方得席地落座,沐浴之后的男子已经脱去了一身脏污的短打,身着一领黑色麻布长袍,步履稳健神色庄重地从内间走了出来,领着少年对着嬴柱扑地拜倒,连连叩头:“恩公再造生身,我父子粉身碎骨无以回报也!”
嬴柱连忙扶住男子道:“医家救人,原是本分,水神言重了。”男子起身肃然一躬:“在下李冰,一水工而已,不敢当恩公如此称呼。”嬴柱见男子气度敦厚,全然没有了那日的神秘兮兮,不禁笑了:“原是随众人景仰呼之,必是足下治水若神,何须过谦?”
“先生有所不知也!”男子席地而坐一声感叹,“大凡治水,皆是犯难赴险,多有生死关头,须舍身赴死方可为之。当年大禹治水,多杀方国头领,以至最后诛杀共工。非大禹好杀戮也,诚为立威也。在下庶民水工,无令行禁止之权,若不能使众人慑服,这水家之学便做永世虚幻了……”言犹未尽,却又打住不说了。
嬴柱恍然大悟,又惊讶莫名:“足下如何是庶民之身?治水大事,官府不管么?”
“来!”男子捧起了大陶碗,“恩公举酒,三爵之后,我再细说。”
“好!三碗为限,祝足下康复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