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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暮政维艰(3)


  说话间家老已经将诸般琐务料理妥当,过来一禀报,嬴柱将士仓送进茅屋,自己带着嬴傒与家老告辞去了。回到正院已是三更,嬴柱将家老唤到书房,仔细询问蔡泽密书急召的缘由。家老却只说了经过:三日前,丞相府文吏夜半送来蔡泽手札一件,叮嘱连夜急送安国君,便匆匆离去了。这几日咸阳大是异常,家老派人四处探听,莫衷一是,甚也不知。

  嬴柱心下郁闷,不能安寝,一时莫名其妙地恐惧起来。他从来不涉国事,蔡泽秘密手札要他即刻还都,想必是国中发生了与自己有关的大事。此种大事,除了立储,还能有甚?莫非父王忽生决断,要废黜自己这个太子而另立储君了?极有可能!除了废立大典自己这个原太子封君当事者必得到场外,其余国事,自己在不在咸阳有谁过问?蔡泽不明说,便是不好说,若是委任国事,又何须蔡泽密书,早有王命车马隆重迎接了。

  三年前,范雎查勘十一位王子时,曾在嬴柱的太子府多有走动。最后一次临走时,嬴柱谦恭求教,范雎只说了一句话:“明君在前,谋正道,去虚势,储君之本也。”从那以后,嬴柱幡然醒悟,除了潜心读书,便是着意侍弄自己病体,对外则从来不用太子名号,为的是韬光养晦,以免在父王对自己尚存疑虑之心的情势下无端招来王子们的猜忌合围。年前范雎悄然去职,给蔡泽留下了举荐士仓做自己儿子老师的密简。那日进宫,父王对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流露了满意神色。如此等等,一切似乎都是顺利征兆,如何突兀便有如此巨大的转折?果真如此,只有两个原因:一则是父王对自己病体彻底失望,二则是有了十分中意的储君人选。仔细揣摩,这两点恰恰都是顺理成章。自己多病虚弱,已经是朝野皆知的事实。正是因了这个缘故,自己从小与军旅弓马无缘,纯粹是一个文太子。如此一个“孱弱”缺陷,在战国之世是很难为朝野接受的。父王对自己淡淡疏离而不加国事重任,显然是一直在犹疑不决。嬴柱不止一次地确信,只要父王有了中意人选,会毫不犹豫地废黜自己而另立储君。那么,这个新太子会是谁?一阵思忖,嬴柱恍然醒悟了,对,嬴辉,非他莫属。心念及此,嬴柱不禁一阵悲伤,此人为君,我门休矣……

  “君父,该练剑了。”嬴傒一阵风似的撞了进来。

  “蠢猪!”嬴柱骤然暴怒,劈面一掌,“练剑练剑,顶个鸟用!”

  挨了一掌的嬴傒摸摸脸却呵呵笑了:“君父,还是出粗解气,我没说错也。”

  嬴柱不禁又气又笑:“出粗出粗,你倒粗出个主张来!”

  “请来个老土包闲着不用,我能有个甚主意?”嬴傒低着头小声嘟哝。

  “住口!”嬴柱一声呵斥,点着儿子额头痛心疾首道,“嬴傒啊嬴傒,你已加冠成人,立身之道何在?你想过么!顽劣无行,不敬先生,自甘沉沦,毋宁去死!”

  “君父息怒。”嬴傒垂手低头,“儿子原本景仰名士高人,可此人土俗粗鄙,他若真有才学见识,儿子自然敬他。”

  嬴柱板着脸瞪了嬴傒一眼:“走,去见先生。”

  父子两人匆匆来到小庭院,大门敞开茅屋无灯,院落空荡荡一片幽静。嬴柱低声道:“先生劳累,定是歇息了,明日再来不迟。”正要反身出去,土丘顶一个声音突兀道:“既来何须走?明日却迟了。”话方落点,松柴般枯瘦的士仓已经站在院中,“安国君,进屋说话。”嬴柱笑道:“先生喜好天地本色,正有明月当头,院中也好。”士仓一摆手:“春风送远,话不当院。进屋。”径自进了茅屋。嬴柱蓦然醒悟,默默跟进了茅屋。士仓也不点灯,只一指脚底大草席:“安国君,坐了说话。”径自先在大草席东首坐了下来,将嬴柱之位自然留在了对面西首。屋中虽是幽暗不明,嬴柱却心知此中道理:士仓与他非“官交”,故而不行官礼坐南北位,而将西首尊位让他,是士仓在这座茅屋以主人自居以待宾客。仅此随便一礼,这个落拓不羁的老名士的铮铮傲骨可见一斑。嬴柱非但不以为忤,反倒生出了一份敬意,席地而坐,肃然拱手道:“深夜叨扰先生,嬴柱先行致歉。”士仓笑道:“受托尽责,原是要为人决疑解惑,安国君但说不妨。”

  “丞相私简召我紧急还都,嬴柱不明就里,又无从探听,不知国中何变?”

  “此情此景,必是肘腋之变。”

  “何以见得?”

  “北阪驻军,咸阳定街,查官不查私,此三者足证非敌国之患。”

  “果真如此,肘腋之患是何等事体?”

  “若非王族内乱,则是权臣生变。目下秦无强权重臣,安国君当明白也。”

  “先生之见,与废储立储无关涉?”

  士仓恍然一笑:“原来安国君心病在此,多虑也。”

  “何以见得?”

  “安国君身为储君,不明国政大道,却如庸常官吏学子,心思尽从权术之道求解政事变化。此非不可也,却非大道也。适逢明君英主,尤非常道也。”

  “先生……能否详加拆解?”嬴柱面红过耳,一时嗫嚅起来。

  士仓悠然笑道:“空言大道,人难上心。待事体明白,老夫再行拆解不迟。”

  “好,我明日见蔡泽。”

  “错也错也。”士仓揶揄笑道,“安国君果然善走权术小道。身为储君,国生大变不立即朝王协力,却先做小道试风,此乃自毁其身也。”嬴柱心下一惊,又觉得士仓未免小题大做,一拱手道:“先生之见,嬴柱在心。”一声告辞,转身出屋,一直侍立屋门的嬴傒也跟着父亲腾腾腾大步去了。

  次日清晨,安国君府中门大开,一辆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辚辚驶出,直向王城而来。一路留心,嬴柱已经从旗号兵器甲胄看出,定街甲士只是咸阳守军,并没有蓝田大营的主力大军。所谓定街,军士也只对往来官车盘查,市井国人照常忙碌生计,街市并未骤然冷清。进入王城石坊,多年都是清晨空旷的王宫广场已经是车马云集,仅六尺伞盖的青铜轺车已密匝匝排了一大片。一眼望去,重臣贵胄们悉数进宫。嬴柱原本以为自己来得够早,打算在宫门“巧遇”蔡泽,先行探询一番再觐见父王。此情此景,嬴柱不敢怠慢了,轺车尚未停稳便一跳落地匆匆进宫了。

  偌大王城确实忙碌起来了,正殿前东西两厢百余间官署全部就位署理职事,吏员出入如梭,时有羽书斥候飞骑直入,恍然如长平大战时的国事气象。走过两厢官署,上得长长高台便是正殿。正殿前的两座大铜鼎青烟袅袅,一头白发的给事中[5]肃然站在鼎间殿口。嬴柱心知父王正在与大臣们朝会无疑,便快步登阶而来。方过大鼎,老给事中迎了过来轻声道:“太子请随我来,我王不在朝会。”嬴柱心下一怔,不及细想跟着老给事中绕过正殿走了。

  过了东西两座偏殿,是总理王室事务的长史官署,穿过长史署的长长甬道,便是国君的书房重地。从秦孝公开始,这里已经是四代国君书房了,从来没有变过。一进甬道,嬴柱便知要在书房觐见父王,心下不禁一阵宽慰——父王不与大臣朝会,却在书房召见自己,这是何等荣宠也。热流弥漫心田之际,却见老给事中分明已经走过了书房道口,却还是匆匆前行。嬴柱心头蓦然一跳,脱口要喊住给事中,却咳嗽两声生生憋了回去。老给事中回头一望,依旧脚不停步地走了。大事不好!嬴柱顿时一身冰凉,只有稳住心神跟了上来,双腿灌铅般沉重。

  书房之后只有一座官署,一座唯一设于王宫书房之后的特异官署,这便是驷车庶长署。商鞅变法之前,秦国有四种庶长:大庶长、右庶长、左庶长、驷车庶长。四种庶长都是职爵一体,既是爵位,又是官职。大庶长襄赞国君,大体相当于早期丞相;右庶长为王族大臣领政,左庶长为非王族大臣领政,驷车庶长则是专门执掌王族事务。四种庶长之中,除了左庶长可由非王族大臣担任,其余全部是王族专职。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官制仿效中原变革,行开府丞相总摄政务,各庶长虚化为军功爵位,不再有实职权力。唯独这庶长之末的驷车庶长,因了职掌特殊,既不能取缔,又无法虚化,成为唯一保留下来的职爵一体的祖制庶长,且都是王族老资格大臣担任。但凡王子王孙与王族贵胄,最敬畏的便是这个地方。此署职司大体有四:其一,登录王族功爵封赏与罪错处罚;其二,登录并调理王族脉系之盈缩变化,处置王族血统纠纷;其三,执掌王族族库财货;其四,考校王族子弟节操才具,纠劾王族成员不轨之行。凡此等等,但让你来,十有八九都是查证纠劾之类的颇烦事体。嬴柱太子之身,被领到如此一个地方,能是好事么?

  “庶长在署等候,太子请,老朽去了。”一句交代,老给事中匆匆走了。

  嬴柱黑着脸走进官署,偌大厅中却没有一个人影。憋闷沮丧的嬴柱不想在此等地方主动开口问事,正要径自坐进一张大案等候,大木屏后脚步声响,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扶着一支竹杖摇了出来道:“老夫将闲人都支开了,你是太子嬴柱?还记得老夫么?”嬴柱一拱手道:“王叔别来无恙。”老人笃笃点着手杖目光骤然一亮:“噢,果真记得?老夫何系何支呵?”全然一副考校王族宗谱的神色。嬴柱心下又气又笑,脸却板得硬邦邦道:“王叔姓嬴名贲,乃父王族弟,排行十三,嫡系庶支。”老人顿时沉下脸气哼哼道:“跟我治气算甚本事!王族嫡系出事,不该问你么?”说着颤巍巍走到中央大案后的特设坐榻上落座,竹杖一点大案,“过来,看看这宗物事。”

  一听王族嫡系出事,嬴柱一阵心跳,再不敢怠慢,走过去一打量,案上一只锦绣包裹的方匣——蜀锦!嬴柱顾不得细想,伸手一摁匣前凸起的铜铆,叮的一声振音,方匣弹开,一大块四四方方的棕红色干肉赫然现在眼前!

  “王叔何意?敢请明示。”骤然之间,嬴柱一头冷汗。“这是蜀侯贡品,胙肉[6]。当真不识?”

  “既有胙肉贡品,当是辉弟孝敬父王了。”

  “孝敬?你敢咥么?”

  “若得父王赏赐,自是嬴柱之福,安有不咥之理?”

  “胆色倒是正。你来闻闻。”

  嬴柱上前一步捧起锦匣,一股浓烈的烟熏盐腌味儿夹杂着一丝隐隐的腥臭扑鼻而来,眉头一皱道:“巴蜀地原有熏腌治肉之法,数千里之遥贡胙肉,熏腌之后可保不坏,且咥来另有风味。嬴柱以为无涉礼法。”

  “你没有闻出异味儿?”

  “没有。”嬴柱摇摇头。

  老人板着脸不说话,从案头铜盘中拿过一支白亮亮银锥,猛然插进匣中胙肉,倏忽一线暗黑宛如蛇舞蹿起,顷刻蔓延银锥!老人拔出银锥当啷丢进铜盘,冷冷一笑:“东海方士认定:此毒乃钩吻草也,蜀山多有。你却何说?”

  嬴柱大惊失色:“父王咥胙肉了?!”

  老人不置可否:“你只说,蜀侯嬴辉给太子府进礼为何物?”

  嬴柱长嘘一声,咬紧牙关生生压住了翻翻滚滚的思绪,一拱手道:“驷车庶长明察:辉弟为蜀侯以来,三次祭祀,向太子府的进礼都是蜀山玉佩一套、蜀锦十匹。胙肉为贡品至尊,只能进贡父王。蜀侯此举合乎法度,嬴柱以为无差。”

  “蜀侯与太子府,可有书简来往?”

  “蜀侯军政繁忙,无有来书,只嬴柱每年一书抚慰辉弟。”

  “好,你且自省一时,老夫片刻回来发落。”老人说罢点着竹杖笃笃去了。

  说是片刻,嬴柱却焦躁难熬若漫漫长夜。士仓所料不差,果然是肘腋之患。若父王无事,一切还有得收拾,若父王中了胙肉之毒,一病不起或一命呜呼,大局就难以收拾了。寻常看父王暮年疏懒,对国事有一搭没一搭,便想何如没有这个不理事的老王。如今乍临危局,顿时便见父王的砥柱基石之力,如果没有父王,自己这个虚名太子立即大险。今日之事大为蹊跷,莫非父王弥留,有人要秘密拘禁自己?心念及此,嬴柱一身冷汗。

  竹杖笃笃,老王叔摇进来喘息着一摆手:“去,大书房。”

  嬴柱苍白的脸涨红了,骤然站起,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老庶长嘿嘿冷笑,沉着脸色走过来将竹杖塞到嬴柱手中:“如此定力,成得甚事?”嬴柱勉力稳住心神,推开竹杖道:“我只担心父王。”说得一句,突兀振作,大步匆匆去了。

  大书房的长长甬道依旧那般幽静,踩着厚厚的地毡,嬴柱有些眩晕。眼看到了书房大门,嬴柱突然一个马步蹲扎,闭目长呼吸几次,方觉心神平静下来。从容走进书房,却见父王陷在坐榻大靠枕中,耸动着两道雪白的长眉,似睡非睡地半睁着老眼,周围没有一个侍女内侍。

  “儿臣嬴柱,参见父王。”

  一阵默然,陷在靠枕中的秦昭王淡淡道:“事已发作,由他去了,莫管。你只给我谋划一件事:日后如何治蜀?蜀不大治,秦不得安也。”

  嬴柱等待有顷,见父王依旧默然,恭敬答道:“儿臣谨记。”

  “旬日之期……”一句话未完,坐榻靠枕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鼾声。

  嬴柱深深一躬,出了书房,略一思忖又来到驷车庶长署,与老王叔说得半个时辰,方才出宫去了。依嬴柱本意,此时最想见蔡泽,请他指点治蜀之策。然蔡泽是开府丞相,要见得去丞相府。想得一阵,似乎不妥,嬴柱径直回了府邸。

  嬴傒已经在府门等候得焦躁不安,见父亲轺车驶回,急不可耐地跟在车后一直跑到书房廊下,又抢步上前将父亲扶了下来。嬴柱看着一头大汗毛手毛脚的儿子,一声叹息进了书房。嬴傒跟进来急匆匆道:“君父,我早间练剑,在池边柳林遇见士仓先生了。”见父亲只唔了一声不问所以,嬴傒又急匆匆道:“我见他昨夜说得还算有学问,向他说了君父今日进宫,问他有何高见?这老头儿只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身走了,怪也!”嬴柱一阵默然,猛然转身一挥手:“走,去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