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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山东雄杰(9)


  母亲病危将逝时,父亲做主给他娶过了妻子。那时候,苏秦还在山中修习,父亲没有找他回来奔丧守孝,他自然也无从知晓自己已经有了明媒正娶的妻子。妻子,是洛阳王城里一位具有“国人”身份的工师的女儿,端庄笃厚,勤于操持,很是得老父亲与掌家大嫂的欢心。及至苏秦归来,面对这个比自己大两岁的生疏女子,其尴尬是可想而知的。按照苏秦挥洒独行的个性,很难接受这个对自己相敬如宾的陌生妻子。然则,这是母亲临终时给自己留下的立身“遗产”,是父亲成全母亲心愿而作出的选择,如何能休了妻子而担当不孝的恶名?对于苏秦这种以纵横天下诸侯为己任的名士,名节大事是不能大意的,身负“不孝”之名,就等于葬送了自己。当年,吴起身负“杀妻求将”的恶名,天下无人敢用。“不孝”之名,几与“不忠”同恶,一个策士如何当得?反复思忖,苏秦终于默默接受了这个妻子。但苏秦却常常守在自己的雷鸣瓦釜书院,极少“回家”与妻子行敦伦之礼。仿佛心照不宣一般,父亲、大哥、大嫂与所有的家人,都从来不责怪或提醒苏秦,甚至妻子自己,也从来不到书院侍奉夫君。在苏秦的真实生活中,似乎根本没有一个妻子的存在。

  如今要去游说诸侯,不知何年归来,全家上下视为大事。唯独妻子依然故我,只是默默地帮着大嫂为苏秦整理行装,见了苏秦也依然是微笑作礼,从来不主动问一句话。苏秦突然觉得心有不忍,也从家人欲言又止的语气与复杂的眼神中,悟到了他们对自己的期待。夫妻乃人伦之首,远行不别妻,也真有点儿说不过去……

  机杼声突然停了,妻子的身影站了起来,走了出来,却掌着灯愣怔在门口:“你?你……有事么?”

  “明日远行,特来辞别。”苏秦竭力笑着。

  妻子的眼睛亮晶晶地闪烁着,手中的灯却移到了腋下,她的脸骤然隐在了暗影中:“多谢……夫君……”

  “我,可否进去一叙?”苏秦的心头突然一颤。

  “啊?”妻子的胸脯起伏着喘息着,“你,不是就走?夫君,请……”

  借着朦胧的月光和妻子手中的灯光,苏秦隐约看见院子里整洁非常:一片茂密的竹林前立着青石砌起的井架,井架前搭着一片横杆,上面晾满了浆洗过的新布;井架往前丈余,是一棵枝叶茂盛的桑树,树下整齐摆放的几个竹箩里传来轻微的沙沙声;东首两间当是厨屋,虽然黑着灯,也能感到它的冷清;西首四间瓦屋显然是机房和作坊,墙上整齐地挂着耒锄铲等日常农具,从敞开的门中隐约可见一大一小两架织机上都张着还没有完工的苧麻布;上得北面的几级台阶,是四开间三进的正房。第一进自然是厅堂,第二进是书房,第三进便是寝室。轻步走进,苏秦只觉得整洁得有些冷清,似乎没有住过人的新房一般。

  妻子将他领到厅堂,局促得满脸通红:“夫君,请,入座。我来煮茶,可好?”

  苏秦还没有从难以言传的思绪中摆脱出来,迷惘地点点头,便在厅中转悠。妻子先点起了那盏最大的铜灯,厅堂顿时亮堂起来;又匆匆出去找来一包木炭,跪坐在长大的案几前安置好鼎炉、陶壶、陶杯,开始煮茶。苏秦已经稍许平静下来,坐在妻子对面默默地看着她煮茶。明亮的灯光照着窘迫的妻子,苏秦有些惊讶了。这个他从来没有正眼细看过的妻子,竟然很美。五官端正,额头宽阔,体态婀娜丰满,稍厚的嘴唇与稍大的嘴巴配在满月般的脸庞上,显得温厚可人;一身布衣,一头黑发,不加丝毫雕饰,却自然流露出一副富丽端庄的神态。若在春日踏青的田野里,如此一个布衣女子唱着纯情的《国风》,洒脱无羁的苏秦说不定便要追逐过去,忘情地唱和盘桓……

  “啊!”妻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窘迫忙乱的她,被鼎炉烫了手指。

  苏秦恍然醒过神来,不禁关切道:“如何?我看看。”拉了妻子的手便要端详。妻子却紧张地抽了回去,歉意笑道:“茶功生疏了,夫君见谅。”

  这一下,苏秦也略有尴尬,笑道:“擦少许浓盐水,会好一些。”

  “夫君,你如何知晓此等细务?”

  “山中修学,常常游历,小疾小患岂能无术?”

  “啊——”妻子抬头望着苏秦,“那……夫君须得珍重才是。”

  苏秦笑笑:“这个自然。”却再也不知道该说何等话了。看着妻子紧张得额头上渗出了晶晶细汗,脸颊上也有慌乱中沾抹上的木炭黑印,苏秦心中一动,猛然想用自己的汗巾给她沾去汗水,拭去木炭灰。手已触到汗巾,看着妻子正襟危坐一丝不苟的神色,却又无论如何拿不出手来,沉吟再三道:“不要煮茶了,说说闲话了。”

  “夫君初归,当有礼数,岂能简慢?”妻子低头注视着鼎炉,声音很轻。

  “一日,能织几多布?”苏秦找着话题。

  “一日丈三,三日一匹。”

  “家道尚可,何须如此辛劳?”

  “家道纵好,亦当自立。夫君求学累家,为妻岂能再做累赘?”

  “一朝功成名就,自当报答家人。”苏秦既感歉疚,又生感慨。

  妻子却只默默低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你信不过苏秦?”

  妻子摇摇头:“居家唯求康宁,原本无此奢求。”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苏秦顿时生出索然无味之感。从总角小儿开始,苏秦就是个胸怀奇志的孩童,与木讷的哥哥迥然有异。在他五岁时,父亲用殷商部族的古老方法为两个儿子做“钱卜”——这是殷商部族试验小儿经商才能的一种方法——根据总角小儿朦胧冒出的“天音”,决定给他请何等商人为师。聪敏灵动者大体学行商(长途贩运),木讷本分者大体学坐贾(坐地开店)。父亲拿出五十金,放置在厅中长案上,将两个儿子唤到面前,指着灿灿发光的一盘金饼问:“给你兄弟每人五十金,如何用它?”八岁的哥哥红着脸道:“置地,建房,娶妻。”小苏秦却绕着金饼转了一圈,童声昂昂道:“华车骏马,周游天下!”父亲不禁大为惊讶,觉得小儿志不可量,才产生了后来与寻常商家迥然相异的种种苦心。十多年修学游历,在旷世名师的激励指点下,苏秦心怀天下志在四海,成了雄心勃勃的名士。与张仪一样,他最喜欢读庄子的《逍遥游》,常掩卷慨然:“生当鲲鹏九万里,纵南海折翅,夫复何憾!”他最瞧不起的,便是那种平庸自安的凡夫俗子,常嘲笑他们是“蓬间雀”。寻常与人接触,他本能地喜欢那种纵然平庸但却能解悟名士非凡志向,并对名士有所寄托的俗人。譬如大嫂,对苏秦奉若神明般地崇拜,口口声声说二叔要带苏家跳龙门。苏秦就不由自主地有几分喜欢,连大嫂的聒噪也觉得不再那么讨人嫌。苏秦最厌烦的,就是那种自己平庸但还对名士情怀不以为然,对名士也淡然无所依赖的俗子。

  想不到,妻子恰恰是这样一个人。

  她恪尽妻道,恪守礼数,安于小康,不追慕更大的荣华富贵,对夫君可能给她带来的鱼龙变化,也显然有一种淡漠。片刻之间,苏秦对妻子那种因生疏而产生的一种神秘一丝敬慕一缕冲动,也烟消云散了。蓦然之间,他觉得妻子很熟悉,熟悉得已经有些厌倦了。

  “还有诸多预备,我告辞了。”苏秦站了起来。

  妻子正在斟茶,窘迫地站了起来:“夫君……礼数未尽,请,饮杯茶,再走。”

  “好。”苏秦接过陶杯,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放下杯子道,“善自珍重,我走了。”妻子默默送到门口,脸庞依然隐没在灯影里:“夫君……可有归期?”

  “成事在天,难说。”大袖一挥,苏秦的身影渐渐隐在朦胧的庄园小道里。

  那一点灯光,却在门庭下闪烁了很久很久。

  天色一亮,苏秦的轺车驶出了洛阳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