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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山东雄杰(7)


  孟子在列国奔波多年,来魏国也不知多少次了。儒家的为政主张已经是天下皆知,无论大国小国,虽然无人敢用儒家执政,却也没有哪个国家敢无故开罪于这个极擅口诛笔伐的学派。时日长了,孟子也明白了此中奥妙,打消了出仕念头,将游历天下看做了讲学传道的生涯。各国君主也看出了奥妙,对孟子师生也不再心怀芥蒂,而乐得为自己博个礼贤下士的名望。如此一来,儒家竟与各国君臣奇妙地融洽了起来,举凡所过国家,都是一番祥和隆重的礼遇,比起当年孔夫子的惶惶若丧家之犬,可要气派堂皇多了。国君不问政事,孟子也只谈学问,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问答篇章。

  这次,孟子回归鲁国故里,路经大梁,本没有想拜见魏惠王。毕竟,孟子对这些徒有声势而不涉实际的应酬也有些不耐。但在路上却听到一个消息:魏惠王要出大梁行猎三日。孟子突发心思:既然魏惠王要出猎,不妨前去拜望,既免去了应酬之苦,又还了魏惠王平素对孟子礼敬有加的情谊,岂不妙哉?这一手也是孔子首创。当年,孔子不想与阳货交往,又脱不得礼仪,故意在阳货不在家时前去“回拜”,结果自然是两全其美。今日之拜见魏惠王,正与孔老夫子见阳货有异曲同工之妙,孟子还真有些小小得意。

  孟子熟知各国礼仪,知道魏国行猎的王制是“卯时出城,无扰街市庶民”,便吩咐大弟子万章教车队缓行,赶辰时到达大梁即可;此时魏王出城已经一个时辰,正好“全礼”而归,不误自己的行程。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偏偏魏惠王因迁都大梁后首次出猎,宣布改了王猎规制,变作“辰时出城,以利庶民观瞻”,意在教国人看看王室的振作气象。不想恰恰遭逢了孟子前来拜会,就势行事,大张旗鼓地开中门率群臣迎接孟子。这一番意外,如何不教正在悠然自得的孟子大为惊讶。

  “孟老夫子,别来无恙啊?”魏惠王遥遥拱手,满脸笑意。身后的大臣们也是一齐躬身作礼:“见过孟夫子!”

  孟子远远地听见鼓乐奏起,就已经下车了,及至看见魏惠王君臣戎装整齐地迎来,就知道自己算计不巧触了霉头,心中大是别扭。但孟子毕竟久经沧海,立即换上了一副坦然自若的笑容迎了上去,长躬到底:“孟轲何能,竟劳动魏王大驾出迎,孟轲无地自容也。”

  魏惠王娴熟地扶住了孟子:“当今天下第一名士光临大梁,为大魏国带来文昌隆运,本王敢不尽地主之谊乎?”说完顺便拉起孟子的左手,环顾左右大臣:“诸位臣僚,到大殿为孟夫子接风洗尘。孟老夫子,请。”便与孟子执手走向富丽堂皇的王宫正殿。孟子的学生们也压根没想到会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隆重礼遇,一个个被礼宾官员们“侍奉”得方寸大乱。最后总算是纷纷聚合到大殿,开始了接风酒宴。

  礼宾应酬,魏惠王向来喜欢铺排大国气度,场面宏大,极尽奢华。这次又是借行猎之势接待天下大宗师,自然更不会省略。钟鼓齐鸣,雅乐高奏,灿烂的舞女教孟子眼花缭乱。酬酢反复,礼让再三,孟子依然淡淡漠漠,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没有往日高谈阔论的兴致。魏惠王是应酬高手,很善于找话题,见孟子落落寡欢,便关切地问起孟子在齐国的境况。孟子见问,不胜感慨,说已经辞了稷下学宫的馆爵,准备回鲁国兴办儒家学宫了。魏惠王大为兴奋,立即力劝孟子来魏国兴办学宫,职任学宫令,爵同上卿。

  孟子淡然一笑:“孟轲两鬓如霜,老骥不能千里,望大王恕罪。”

  魏惠王哈哈大笑,连连劝慰孟子不要歉疚,并慨然许诺,将资助孟子在鲁国兴办学宫。这是一件实事,孟子倒是着实感谢了一番,气氛便渐渐融洽热烈起来。

  猛然,魏惠王心中一动,离席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孟子一躬:“孟夫子领袖天下士林,敢请为魏国举荐栋梁大才,魏罃不胜心感。”

  孟子大是意外,这是魏惠王么?他也想起了求贤?

  战国以来,天下名士十之八九出于魏齐鲁三国。鲁国以儒家、墨家发祥地著称。齐国以门类众多号称“名士渊薮”的稷下学宫著称。魏国则以治国名士辈出著称,李悝、乐羊、吴起、商鞅、孙膑、庞涓等皆出魏国,若再加上后来的犀首、张仪、范雎、乐毅、尉缭,魏国简直可以称为名将名相的故乡与摇篮。虽然群星如此璀璨,魏国的光芒却是一天天暗淡了下去。魏国涌现的大才,除了魏文侯、魏武侯两代用了一个李悝、大半个乐羊、小半个吴起而使魏国崛起于战国初期以外,从魏惠王开始,魏国就再也留不住真人才了。

  孟子很清楚,举凡天下才士,莫不以在魏国修学若干年为荣耀。

  事实上,魏国才是真正的名士渊薮。魏国若要着力搜求人才,完全可以悉数网罗天下名士于大梁。然则,天下事忒煞奇怪。魏惠王的魏国竟成了名士的客栈,往来不断,却鲜有驻足。孟子本人也是终身奔波求仕的沧桑人物,如何不知其中就里?要他荐举贤才原也不难,非但自己门下尽有杰出之士,就是法家兵家,孟子也大有可荐之名士大才。譬如稷下学宫的邹衍、慎到等第一流的名士,以及后起之秀荀子、庄辛、鲁仲连等。可魏惠王能真心诚意地委以重任么?礼遇归礼遇,那与实际任用还差着老远。有魏罃这样的国王,公子卬这样的丞相,谁要给魏国荐贤,那必是自讨没趣。但无论如何,公然的求贤之心,孟子却是不好扫兴的。

  思忖有顷,孟子肃然拱手道:“魏王求贤,孟轲钦佩之至。然则,孟轲多年来埋首书卷,与天下名士交游甚少,急切间尚无治国大才举荐,惭愧之至。”

  “既然如此,日后但有贤才,荐于本王便是。”魏惠王极有气度地笑着。

  殿中一人突然站起:“启奏我王,臣有一大贤举荐!”

  “噢?”魏惠王一看,竟是敖仓令先轹。他素来不喜欢小臣子抢班奏事,先轹虽是名将之后,毕竟只是个司土府低爵臣工,何来大贤可荐?但方才公然向孟子求贤,此刻也不好充耳不闻,于是矜持地拉长了声调:“谚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敖仓令职司细务,也有大贤之交?却是何人也?”

  “启奏我王。”先轹走出一步拱手高声道,“臣虽职司低微,然因先祖之故,与名士贤才尚有交往。臣所举荐之人,乃齐国稷下名士惠施。此人正游学大梁,机不可失。”

  “惠施?何许人也?噢——想起来了,他不是在安邑做过几天外相么?才情如何?”魏惠王恍然转向孟子,“若是名士,孟夫子定然知晓也。”

  孟子见魏国官场有人荐举惠施,自然明白是惠施想重回魏国下力斡旋所致,心下便对这种有失名士身份的做法大不以为然。但孟子在公开场合不能计较这些,惠施毕竟还不算徒有虚名之辈,微笑答道:“惠施乃宋国人,久在稷下学宫致力于名家之学,持‘合同异’之论,确是天下名士也。”

  魏惠王素知孟子孤傲,他说是名士,那一定是大名士无疑,欣然笑道:“好啊!我大魏国正是用人之际。先轹,明日即带惠施随同行猎,本王自有道理。”

  “谨遵王命!”先轹兴奋了,应答得格外响亮。

  正在此时,正殿总管老内侍匆匆进殿道:“禀报我王,名士张仪求见。”

  “又是名士?”魏惠王不耐地皱起眉头巡视大殿,“张仪何许人也,谁知道?”

  丞相公子卬等几位重臣齐声回道:“臣等不知。”

  末座中的先轹与左右对视会意,也齐声答道:“臣等不知。”

  “举朝不知,谈何名士?赏他五十金罢了,本王要就教孟夫子,不见。”

  “魏王且慢。”孟子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莫测高深的笑意,“这个张仪,虽则未尝扬名于天下,然孟轲却略有所闻。他与苏秦同出一隐士门下,自诩纵横策士。魏王不妨一见,或能增长些许见识。”

  “好。孟夫子既有此说,见见无妨。”魏惠王大度地挥挥手,“教他进来。”

  片刻之间,一个年轻士子悠然进殿,举座目光立即被吸引了过去——一领黑色大袖夹袍,长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头上虽然没有高冠,高大的身材却隐隐透出一种伟岸的气度;步履潇洒,神态从容,在贵胄满座的大殿中非但丝毫不显寒酸,反有一股逼人的清冽孤傲之气。士子从容地躬身作礼道:“安邑士子张仪,参见魏王。”

  魏惠王大皱眉头,冷冷问:“张仪,你是魏人,却为何身着秦人衣色?”

  这突兀奇特的一问,殿中无不惊讶。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为大国之王,妇人一般计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时却见张仪不卑不亢道:“张仪生地乃魏国蒲阳,与秦国河西之地风习相近,民多黑衣。此无损国体,亦不伤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觉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着张仪高声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当大魏朝野振作,图谋复仇之际,魏国子民便当恶敌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敌国服色而弃我根本,大义何在!”

  张仪满怀激切而来,迎头就碰上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问,心中顿时腻味,及至听得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词的滑稽斥责,不禁哈哈大笑道:“公之高论,当真令人喷饭。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干肉,公则只能喝菜汤;秦人好兵战,公则只能斗鸡走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则只能做鳏夫绝后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话音未落,大殿中已哄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厉害,一口酒“噗”地喷到了下首公子卬的脸上。公子卬面色涨红,本想发作,却见魏惠王乐不可支,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脸酒水地跟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于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声更响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机变之士,常伴身边,倒是快事也。”

  孟子带着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当得一个弄臣也。”

  张仪本傲岸凌厉之士,长策未进却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骤然上冲,欲待发作,脑海中却油然响起老师苍老的声音:“纵横捭阖,冷心为上。”瞬息间便冷静下来。又正色拱手道:“魏王为国求贤,大臣却如此怠慢,岂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道:“张仪,孟夫子说你乃纵横策士,不知何为纵横之学?”

  “魏王。”张仪涉及正题,精神振作,肃然道,“纵横之学,乃争霸天下之术。纵横者,经纬也。经天纬地,匡盛霸业,谓之纵横。张仪修纵横之学,自当首要为祖国效力。”

  “经天纬地?匡盛霸业?纵横之学如此了得?”魏惠王惊讶了。孟子冷笑着插了进来:“自诩经天纬地,此等厚颜,岂能立于庙堂之上?”

  “孟夫子此话怎讲?倒要请教。”魏惠王很高兴孟子出来辩驳,自己有了回旋余地。

  孟子极为庄重道:“魏王有所不知。所谓纵横一派,发端于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张孟谈游说韩魏而灭智伯,后如犀首游说楚赵燕秦。如今又有张仪、苏秦之辈,后来者正不知几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无义理,行无准则;说此国此一主张,说彼国彼一主张,素无定见,唯以攫取高官盛名为能事。譬如妾妇娇妆,以取悦主人,主人喜红则红,主人喜白则白;主人喜肥,则为饕餮之徒;主人喜细腰,则不惜作践自残;其说辞之奇,足以悦人耳目,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执掌国柄,岂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辩之士,一席话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殿中一片默然。

  魏国君臣虽觉痛快,却也觉得孟子过分刻薄,连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晋”的功臣名士张孟谈也一概骂倒,未免不给魏国人脸面。

  然则,此刻却因孟子对的是面前这个狂士,便都不做声,只是盯着张仪,看他如何应对。

  事已至此,张仪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对儒家本来素无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学问,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见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长,要狠狠给这个故步自封的老夫子一点颜色。只见张仪悠然转身对着孟子,坦然微笑道:“久闻孟夫子博学雄辩,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也。”

  “国士守大道,何须无节者妄加评说。”孟子冷峻傲慢,不屑地回过了头去。

  突然,张仪一阵哈哈大笑,又骤然敛去笑容揶揄道:“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乞国老士子,谈何大道?分明是纵横家鹊起,乞国老士心头泛酸,原也不足为奇。”

  此言一出,孟子脸色骤然铁青。游历诸侯以来,从来都是他这个卫道士斥责别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为“乞国老士子”?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丧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严。孟子正要发作,却见张仪侃侃道:“纵横策士图谋王霸大业,自然忠实与国,视其国情谋划对策,而不以一己之义理忖度天下。若其国需红则谋白,需白则谋红,需肥则谋瘦,需瘦则谋肥,何异于亡国之奸佞?所谓投其所好,言无义理,正是纵横家应时而发不拘一格之谋国忠信也!纵为妾妇,亦忠人之事,有何可耻?却不若孟夫子游历诸侯,说遍天下,无分其国景况,只坚执兜售一己私货,无人与购,便骂遍天下,犹如娼妇处子撒泼,岂不可笑之至?”

  “娼妇处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个忍不住击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兴奋,索性酒肆博彩般喝起“彩”来。

  魏惠王大感意外:这个张仪一张利口,与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对手。好奇心大起,笑问张仪:“有其说必有其论,‘娼妇处子’,却是何解啊?”

  张仪一本正经道:“鲁国有娼妇,别无长物,唯一身人肉耳。今卖此人,此人不要。明卖彼人,彼人亦不要。卖来卖去,人老珠黄,却依旧处子之身,未尝个中滋味。于是倚门旷怨,每见美貌少妇过街,便恶言秽语相加,以泄心头积怨。此谓娼妇处子之怨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