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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西出铩羽(4)


  “还有一进?”苏秦不禁困惑,天下客栈住房,最华贵的也就是厅堂、书房、寝室,所不同者大小文野而已,这里竟还有一进,能做何用?再说,满墙洁白,也没有门,如何能还有一进?该不是少年懵懂,误将后院也当做一进了。苏秦疑惑间,少年一推屋角,白墙竟自动开了一道小门。少年站在门口恭敬道:“先生,里边是沐浴室与茅厕间,为防水汽进入寝室,这里装了一道假墙,一推即开,方便呢。”

  “茅厕间?!”苏秦更是惊讶,茅厕间哪有安在房内之理?看来,秦人的蛮荒习俗还是没有尽扫。刹那之间,仿佛恍然窥见了野狐尾巴,苏秦几乎哑然失笑。想了想,还是进去看看再说,不能忍受就立即搬走。进得屋内,却见很是敞亮,几乎有两个书房大,三面墙上均有大窗,却装得很高。房中微风习习,丝毫没有寻常茅厕间的刺鼻异味儿,想来白天也一定敞亮干爽。

  “窗户如此之高,却是为何?”苏秦仰视问道。

  “先生……”少年憨厚地笑着,有点儿窘迫。

  苏秦恍然大笑:“啊,沐浴如厕,自要高窗。小哥见笑了。”

  “不敢。”少年恢复了恭敬神态,“先生,这厢是沐浴室,我每晚会送热水来。”

  屋中用黑色石板隔成了两部分。进门大半间是沐浴室,墙壁地面全部用黑色石板砌铺,中间一个箍着两道铁圈的硕大木盆,木盆中还有一条横搭的木板与一只长柄木瓢。苏秦一看即知,这是制作极为讲究的大梁浴盆。如此看来,另外小半就是厕间了。苏秦小心翼翼地绕过高于人头的石板,眼前豁然一亮——原来,墙上挂着一盏昼夜明亮的大大的风灯。地面是明亮如铜镜般的黑色石板,墙面却是木板到顶;靠外墙一面,立着一个一尺多高的方形石瓮,瓮中满当当清水;瓮旁一方小小石案,案上木盘中一摞折叠好的柔软布头;石瓮石案旁边的地面上扣着一个鼓面大小的凸形“木板”。除此而外,别无长物,只能听见隐隐约约的水流声。

  “这?是茅厕间?”苏秦有些茫然,如此干净整洁的屋子,却到何处如厕?

  “先生请看——”少年俯身将凸板揭开,隐约的水声立即清晰可闻,“这里是如厕处,完后盖上即可。”少年又指着石瓮石案,“这里清洗,这些软布头用来擦拭。”

  苏秦俯身盯着如厕处,只见黝黑中水波闪亮,怔怔问:“这水何处来?竟无恶臭?”

  “回先生,这是咸阳建城时引入的渭水。陶管埋在地下,流经宫城、官署、官市、作坊与大店的地下,流出城外便引入农田,不再回流渭水。水流从高往低,很大很急,任何秽物都积存不住,没有腐臭气息。”少年一如既往地恭敬。

  苏秦听得愣怔半日,慨然一叹:“好!住这里,很中意了。”

  少年高兴了:“多谢先生。送饭来?还是到天乐堂自用?”

  “我自去天乐堂,看看秦风。”苏秦笑了。

  “如此我去挑担热水,先生沐浴后再去不迟,夜市热闹。”少年轻快地出去了。

  犀首好动,用过晚饭左右无事,换了一身布衣出得上卿府,向咸阳街市漫步而来。

  咸阳夜市颇为特异,与中原大城不同,街市冷清如常,而客寓酒店热闹非凡。这是因为秦人勤奋俭朴,加之法令限酒,一到夜间,除了确实需要购物者匆匆上街外,大多庶民工匠都是早早安歇,预备黎明即起操持百业。但是,秦国对外国客商与入咸阳办事的本国外地人却不限酒。所以,每逢入夜华灯初上,外国客商、游学士子、外地游人客商及来咸阳办理公务的吏员等,便聚在了各个酒店客寓,尽情地饮酒交游。

  犀首出来,是想找个酒肆小酌一番,消消胸中块垒。午间晋见秦公后,他已经明确无误地知道了秦国不会采用他的“霸统”方略,心反而定了下来。从加冠之年,他开始周游列国,先后在大小十三个诸侯国做过官,最长的在楚国三年多,最短的在宋国大约只有半年。辞官的原因虽各不相同,但最主要的起因,还是官高无事的尴尬。他精明过人,又加办事认真,总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毫不费力地将管辖事务处置得精当无误,同僚们总是对他赞不绝口,国君也总是时常褒奖,谁与他都一团和气,议爵时也都众口一词地荐举他,人望口碑一片蒸腾。然则,奇怪的是,无论他的爵位多高,却怎么也掌不了实权,做的尽是些少傅、太傅、少师、太师、太史丞、太庙令之类的“望职”。谁都知道,他的长处在兵家在权谋在治国治民,可上将军、丞相、上大夫、令尹、大司土一类的实权重职,偏是轮不到他,结果总是不堪无聊,挂冠辞国。

  这次入秦,是犀首最为认真的一次谋划。可是,秦公当场拜他做上卿时,他心中却不自觉地咯噔了一下,一种不祥之感立即在心头隐约弥漫。上卿一职,在春秋时期颇为显赫,像晋国的上卿赵盾,本身就是相国(丞相)。但在战国之世,权力结构相对稳定也相对简化,国君、丞相、上将军三权鼎立治国,上卿早已经变成了虚职。秦国素与中原隔膜,官职名号与中原大不相同,一是庶长治国(大庶长、左庶长、右庶长),大夫辅助(上大夫、中大夫、下大夫);二是没有虚职,太师、太傅、上卿等统统没有。自从秦孝公与商鞅变法,秦国的官制才开始向中原靠拢,逐渐推行了“君——相——将”三权共治,官员设置的怪诞名称也渐渐淡出。对于秦国的这些历史沿革,犀首很是清楚。而今,秦公陡然封自己一个例无执掌的“上卿”,显然是灵机所动当场周旋而已。及至秦公搁置“霸统”,诉说困境,犀首已经明白,自己若要在秦国长居任官,前景依旧是高爵无事。

  时也?命也?蓦然之间,犀首生出了一种浓厚的天命感——一个立志掌权任事的策士,却无论如何不能摆脱无聊的富贵,岂非造化弄人?一番思忖,犀首笑了。他想起了孔老夫子周游列国不得志时的自嘲:“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若博弈乎?”孔夫子不失乐天知命的豁达,求官不成便下棋、编《诗》、揣摩《周易》、教导弟子,倒也忙得不亦乐乎。可自己呢,如何了此一生?

  “先生!你还记得小店?”一声清脆惊喜的问话,一个长裙女子当道一躬。

  漫步之间,犀首不自觉地来到了住过的栎阳客寓前,竟又遇上了热情可人的女店主,他恍然大笑:“好好好,正要旧地重游,痛饮一番。”

  “刚刚进得一车安邑烈酒,先生请。”女人高兴极了。

  栎阳客寓的天乐堂,实际上是间很讲究的食店。大厅呈东西长方形,南北两面没有墙而只有红色圆柱,形成两道宽敞的柱廊;靠南一面临着庭院大池,碧波粼粼;靠北一面临着一片竹林,婆娑摇曳;木屏将很大的厅堂分割成了若干个幽静的座间,每间座案或两三张或五六张不等,但却都恰到好处地临竹临水,各擅胜场;晚来柱廊上挂满红灯,每个座间外面还各有两盏写着名号的铜人风灯,明亮璀璨,整洁高雅;大部分座间都有客人,谈笑声隐约相闻,丝毫不显得喧闹嘈杂。

  犀首对这里很熟,信步而来,走到临池的一间:“好,还是这‘羡鱼亭’。”

  女子一路跟来,笑道:“这名字是先生取的,先生准到这里。翠子,侍奉先生。”

  一个女侍飘然而来,蹲身一礼笑问:“先生,老三式不变么?”

  犀首不禁大笑:“然也!安邑老酒、栎阳肥羊、秦地苦菜。”

  “这名号取得不好。”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噢?”犀首惊讶打量,才发现座间还有一人,坐在靠近木屏的案前,红衣散发,自斟自饮,颇为悠闲。

  “哟,是先生!”女店主惊喜地笑了,“先生,这位先生今日住进,就在修节居。先生,这位先生就是原先那位先生,两位先生……”

  犀首没有理会女店主的绕口辞,盯住红衣人淡淡道:“足下之意,当取何名?”

  “结网亭。”红衣人淡淡回答。“结网?”犀首心念一闪,肃然拱手,“先生何意?”

  “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红衣人也拱手一礼。“好!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先生高我一层。”

  女店主看这两位开始都大有傲气,骤然之间又礼敬有加,左右相顾恍然笑道:“哟!两位先生都喜欢打鱼,没说的,明日我出小船,渭水湾,一网打十几斤鱼!”

  一语未毕,犀首与红衣人同声大笑。笑得女店主也高兴起来:“一言为定,明日打鱼!”犀首笑得大喘气道:“此鱼,不是彼鱼也。将这两案合起来,我与这位先生共饮。”

  “也是。共舟打鱼,同案饮酒,忒对窍。”女店主也没叫女侍,一边说一边亲自动手,快捷利落地将两张酒案拼起。方才侍奉的女侍也正好捧盘而来,摆好了酒菜,女侍跪坐一旁开桶斟酒。

  “二位先生,慢饮了。”女店主笑着一礼,径自去了。

  “请教先生,高名上姓?”犀首待酒爵斟满,肃然一拱。

  “不敢当,在下洛阳苏秦。”红衣人恭敬地拱手作答。

  “苏秦?”犀首不禁大笑,“好!真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乃魏国犀首。”

  “先生进堂,在下一望便知,否则何敢唐突?”苏秦也同样兴奋。

  “噢,你知道我是犀首?看来,你我聚首竟是天意,来,干此一爵!”

  苏秦连忙摇手:“我饮不得安邑烈酒,还是用这兰陵酒,醇厚。”

  “也罢,君子所好不同也。来,干!”

  “咣当”一声,铜爵相撞,两人一饮而尽。

  苏秦置爵笑道:“公孙兄弃楚入秦,气象大是不同。苏秦当敬兄一爵,聊表贺意。”说罢从女侍手中接过木勺,打满两人酒爵,“来,苏秦先饮为敬!”

  犀首摇摇头,却又毫无推辞地举爵一饮而尽,置爵慨然道:“苏兄莫非入秦献策?”

  “正是。”苏秦坦然点头。

  “不怕犀首先入,你已无策可说?”犀首目光炯炯。

  “同殿两策,正可分高下文野,求之不得,何惧之有?”苏秦微笑地迎着犀首目光。

  “好!”犀首哈哈大笑,“苏秦果然不同凡响,看来必是胸有奇货也。”又突然收敛笑容,低声正色问,“苏秦兄,可知我所献何策?”

  苏秦悠然一笑:“称王图霸,岂有他哉?”

  “你?从何处知晓?”犀首不禁惊讶。

  “秦国强盛,但凡有识之士必出此策,何用揣测探听?”

  此话表面轻描淡写,实则傲气十足,犀首岂能没有觉察。但是,此刻他的心境已大有变化,非但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苏秦直率可亲,乐哈哈笑道:“如此长策,苏秦兄却看得雕虫小技一般,犀首佩服。然则,苏兄可知,秦公之情如何?”

  “束之高阁,敬而远之。”

  犀首倏然一惊。这一下,可是当真对面前这个素闻其名而不知其人的年轻策士刮目相看了。大事知其一易,知其二难,苏秦既能料到他的献策,又能料到秦公的态度,足见他对秦国揣摩之透,也足见自己献策之平庸无奇。刹那之间,犀首心头一闪,觉得与苏秦邂逅相遇,似是上天对他的命运的一个警示——若再沉溺策士生涯,必将身败名裂。心念电闪,拱手微笑道:“犀首辞秦,指日可待,原不足为虑。然则,苏兄入秦,却是何策?可否见告?”

  “无得新策,有新说。”苏秦自信地回答。

  “如何?”犀首先是一惊,继而大笑,“你仍能以王霸之策,说动秦公?”

  苏秦当然感到了犀首的嘲笑与怀疑,依旧淡淡笑道:“此事原非荒诞。秦国原本便有王霸之心,兄之说辞不透而已。但凡长策立与不立,在可行与不可行也。公孙兄唯论长策,忽视可行。秦公顾忌难处,自当束之高阁。”

  犀首听得仔细,觉得这个苏秦的话虽在理,但却自信得有些不对味,想警告一下这个年轻气盛的名门策士,喟然一叹道:“犀首看来,苏兄若别无奇策,大可不必在秦国游说,以免自讨无趣。”

  苏秦不禁大笑道:“公孙兄既在咸阳,何不拭目以待?”

  “无论身在何地,犀首都会知晓。来,再干一爵……”犀首醉眼蒙眬了。

  “此爵为公孙兄饯行了。干!”苏秦豪气顿生,一饮而尽,高声吩咐笑盈盈赶来的女店主,“大姐,用我车送回先生。”

  一通忙碌,青铜轺车终于辚辚启动了。犀首扶着轺车伞盖的铜柱喃喃自语着:“呵呵呵,王车?难怪……啊哈哈哈哈哈哈!”

  三、夤夜发奇兵

  司马错突然出现在蓝田军营,将领们确实惊讶莫名。

  蓝田塬驻扎着秦国的两万五千新军,步骑各半。如果说函谷关是秦国的门户要塞,那么蓝田塬就是秦国的咽喉命脉。这片方圆近百里的高地,南接连绵大山,北面鸟瞰渭水平原,正卡在两条从南部进入关中腹地的要道——东边的武关与西边的南山子午谷——中间。万一武关失守或强敌偷袭子午谷,蓝田军营都可迅速设置第二道防线,铁骑驰骋,半个时辰可在平原展开。从东部防御看,蓝田塬距离函谷关六百余里,若强敌铁骑攻破函谷关,到蓝田塬下恰是三两日行程,可从容部署狙击强敌。蓝田塬西北面,距重镇栎阳不到一百里,极易获得策应。再向西二百余里,是秦都咸阳,国君兵符半日可达,号令极为便利。秦国收复河西之后,北地胡人、河东魏赵、西域匈奴对于秦国的威胁都大大减小,西部大散关与陈仓要隘的重要性也相对降低,秦国的防御重心自然向了东南,蓝田塬的重要位置骤然突出。

  这时候,秦国五万精锐新军的部署是:东面函谷关驻扎一万,北面离石要塞驻扎五千,东南面武关驻扎五千,西面大散关驻扎五千;其余两万五千新军精锐,全部驻扎在这个可四面策应的中央高地。

  国尉夜临军营,必有重大战事。然则将领们事先却毫无所闻,这是他们惊讶莫名的根本原因。此时,秦国没有正式封号的上将军,国尉就是最高武职,谁敢掉以轻心?辕门外一阵尖厉的号角,中军大帐顿时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