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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谈兵致祸(9)


  显然,田忌将自己押在楚国,楚国对张仪的恨意才会稍减,他张仪才算彻底地脱离了险境,才有安全养息的可能。张仪啊张仪,你值得田忌付出如此牺牲么?若是挚友知音如俞伯牙钟子期者,自然是士为知己者死,死而无憾。可张仪之于田忌,却只是初次结识,既算不得挚友,更算不得知音。张仪为田忌返齐奔波,也只是出于为自己物色力量的利益之需,本来就是“权衡利害决其行”,所以张仪对田忌也从来不从“义”字上说事,甚至也不从“道”字上说事。豪放不羁的张仪,对人对事从来不讲虚伪烦琐的情义理礼,而只追求透彻地把握利害关联。田忌虽寡言,却睿智,岂能不知策士纵横之准则?所以,张仪与田忌谈不上情义之交。那么,谈事定策的见识方面呢?似乎更与知音不搭界。

  秦军偷袭房陵,田忌是经过认真揣摩,事先作为唯一的危险提出来的。而张仪,却不假思索地立即否定了田忌,最终也导致了楚王对田忌的否定。事实上,田忌并没有赞同张仪的看法,但却也没有像策士那般据理争辩,非要见个你高我低。现下想来,田忌的那句话是有道理的:“兵家法则,后方为本,但求防而无敌,不求敌来无防。”

  回想起来,张仪真是不可思议,当时自己为何对如此要紧的兵家格言充耳不闻,那么一阵笑谈,便否定了一个当世名将的深思熟虑?张仪啊张仪,身为名门策士,如此浅薄轻狂,实在是天下笑柄。当房陵军使急报噩耗时,你张仪震惊得面色灰白,呆若木鸡般连话也说不出来,不觉得羞愧么?!

  心念及此,张仪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生平第一次生出了无地自容的感觉。仔细想来,自己对秦国从来不甚了了,偏偏竟莫名其妙地蔑视秦国。对兵家战事之学,自己从来就是皮毛耳耳,偏偏竟莫名其妙地轻率谈兵。张仪啊张仪,与苏秦的沉稳与透彻相比,你是何等的浅薄浮躁?苏秦常说:“锋锐无匹,吾不如张仪也。”张仪对苏秦的这种称赞,每每总是大笑一通,口中“非也非也”,心里却是很得意的。这次,也是生平第一次,张仪蓦然醒悟,自己与苏秦相比,实在是差了一筹。

  木门半掩,昏黄的阳光长长地铺在了茅屋的厅堂,张仪盯着枕在山头的那一轮残阳渐渐沉沦,一线冰凉的泪水涌上了苍白的面颊。

  猛然,他心头一阵震颤,霍然挺身坐起,却又低低地闷哼了一声,沉重地倒下,压得身下的竹榻吱呀吱呀一阵大响。咬牙片刻,他又重新坐了起来,抹抹额头汗水,撑着竹榻缓缓站了起来。四顾打量,他看见了门后那根撑门的风杖,试图走过去拿那根风杖助力,不想方得抬脚,膝盖便一阵发软,“咕咚”坐在了地上。张仪哈哈大笑,兀自摇头嘟哝:“昨日英雄盖世,今日步履维艰……”喘息得一阵,又全神贯注地两手撑地着力,竟缓慢地站了起来。咬牙挪得两步,便将那支风杖抓在了手里,虽摇摇晃晃却总算没有跌倒。借风杖之力,张仪站着稳住了气息,自觉那种眩晕飘浮和眼前的金星慢慢消失,一身大汗之后,觉得大是清醒。拄着风杖,张仪一步一步地挪出了门外。

  夕阳西下,一抹血红的晚霞还搭在苍翠的峰顶,一缕袅袅扶摇的炊烟正融进苍茫的暮色,三面青山如黛,谷底澄江如练,谷风习习,山鸟啁啾——多么美好的河山,多么美好的尘世。瞬息之间,张仪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痴痴地伫立在晚风之中。

  “张兄——”随着脆亮急切的呼唤,绯云急匆匆赶来,“吔!你敢站在这儿?田忌这望乡台是临渊孤石,有多险!不知道么?快下来,慢点儿,踏实了,哎,对了。”

  张仪被绯云一顿嚷嚷,下得孤峰高台,方才回过神来,抬头正要说话,却惊讶地盯着绯云哈哈大笑起来:“是了是了,这才是真山真水嘛!”绯云大窘,捂着脸笑道:“你不见了,人家顾不上了吔。”张仪高兴地点着风杖笑道:“好啊好啊,我张仪有个小妹了!”

  张仪在长阳谷秘密养伤,绯云全副身心地操持料理。这长阳谷本是隐居之地,除了盐巴铁器等物要上市购买外,一切都是自耕自足。下厨做饭,就要先到菜田摘菜,到井中汲水,若米面没有了,还得捣臼舂面,便成了古人常说的“儿女常自操井臼”。更不要说还有自酿米酒、浆洗缝补、采茶炒茶、洒扫庭除等活计。但最要紧的,还是全力侍奉重伤的张仪,煎药喂药、擦洗伤口、敷药换药、扶持大小解、昼夜守候。绯云虽是精明利落,也忙得陀螺般转。

  长阳谷原是留有两个守庄老仆,可绯云坚执自己料理一切,除了田中粗重活计,绝不要仆人帮忙。这些细碎烦琐而又连绵不断的活计,要做得又快又好又干净,便不自觉地要遵从一些基本规则:下厨戴围裙,头上包布帕,长发盘成发髻,喂药换药要跪坐榻前,浆洗缝补免不了要飞针走线。每日操持忙碌之中,绯云竟渐渐忘记了原来长期训练成的男身习惯,此刻风风火火赶来,头戴布帕,腰系围裙,一支玉簪插在脑后发髻上,长长的云鬓细汗津津,丰满的胸脯起伏喘息,眼波盈盈,白皙红润,活脱脱一个干练的美少女。张仪如何不惊叹?

  母亲将绯云交给他时,并没有说绯云是个少女。游历蹉跎,虽说也常常觉得绯云显出顽皮可爱的女儿神态,但也只是心中一动而已,张仪并没有认真去想。毕竟,少男少女之间的差别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且也确实有那种音容笑貌相类于少女的少男。但更重要的是,张仪出身寒门,襟怀磊落而又洒脱不羁,对仆人历来不做贱人看,也不想无端地去追问这些一己之秘。在他看来,绯云不说,那便是不能说不愿说或者无甚可说,又何须使人难堪?今日绯云如此景象,他自恍然大悟,心中莫名其妙地大是畅快。

  “吔,别站风里了,回去。”绯云羞涩地小声嘟哝。

  “绯云。”张仪突然正色道,“必须离开长阳谷,收拾一下,后半夜走。”

  “吔!这是为何?你伤还没好,走不得。”绯云一急,声音又尖又亮。

  “吔,你不知道么?”张仪学着绯云独有的惯常口吻笑道,“田忌换我,身不由己,将我安顿在这里,也本是权宜之计。只要我在这里住,田忌便不能甩开楚国。将心换心,我要给田忌自由,他绝不想在楚国陷得更深。必须走!”

  “没有人知道我们住在这里啊?”绯云还是想不通。

  “小孩子话。”张仪“笃笃笃”地点了点风杖,“那房陵是昭雎封地,秦国挖了他老根,他恨死我了。纵然楚王放我一马,昭雎也会寻找我的。他是令尹,权势大了,这里决然逃不出他的密探刺客。”

  “吔!”绯云惊出了一身冷汗,“那就快走!到齐国的路还算好走。”

  “还能回齐国?”张仪苦涩地一笑,“回家,回安邑老家。”

  “张兄,你……”绯云看见张仪眼中泪光,哽咽起来,却又立即咬牙忍住,“好,回老家。走,你先歇息养神,我去准备便了。”

  四更时分,月明星稀,一叶独木扁舟漂出了滚滚滔滔的长阳山溪,漂进了水天一色的茫茫云梦泽,漂向了遥远的北方彼岸。

  “张兄,你在想甚?好痴吔。”绯云的声音在桨声中飘荡着。

  “苏秦。他为何选择了秦国?”

  “他觉得秦国好吔。还能有甚?”

  张仪哈哈大笑:“倒也是!并无甚个奥妙。只是啊,我也得对秦国重新估量了。这老秦忒恶,跌我出门一个嘴啃泥,忘不了也!”

  [1]钟离,今安徽凤阳东北地区;居巢,今安徽寿县东南。

  [2]阖闾城,后称姑苏,今苏州城。

  [3]柏举,今湖北麻城东部。

  [4]繁阳,今河南新蔡北部。

  [5]郡城,今湖北宜城东南。

  [6]彭蠡泽,古代长江大湖泊之一,在今九江区域。

  [7]安陆水面,古代云梦泽东部,当在今武汉区域。

  [8]昭关,今安徽含山北部的小岘山地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