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的名字叫燕城。顾名思义,是一座古城,自战国时便设立行政区域的城市。与它厚重的历史底蕴大不相符,直到近来的二十年间,它才在政策上的倾斜下,踏上快速发展的轨道。城市的快速发展,通常都会利弊共存,燕城也不例外。在本地矿物资源开发浪潮和外资大量涌入的双重刺激下,隐匿在城市光鲜外表下的赌、黄、毒,同样也如雨后春笋,悉数现身。这些见不得光的产业,虽经多年打压,却始终无法彻底根除。当然,存在即合理,这种状况非燕城一家所独有,就连普通的市民都见怪不怪了。
燕城处在黄河流域的下游,位于四省交界之间。北部依存几座海拔千余米的山岭,现今已是金矿和钼矿的专属底盘。在夏季,燕城的地表温度通常会达到四十度,直追“三大火炉”。不过,夏日的天气总是让人无从捉摸。上一刻还烈日炎炎,这一刻却乌云密布,狂风骤起。街道两旁的法桐狂野的挥舞着枝叶,仿佛在宣泄自己连日来的不满;高架桥上的广告牌不甘人后,也在叮当作响,间或发出一两声沉闷的撞击声。
“什么鬼天气!”坐在一辆豪华越野车里的中年人嘟囔着骂道,“好不容易才约了金书记去打高尔夫,这下可全泡汤了。”
司机陪着笑说道:“打不成高尔夫,还可以去满堂屋啊,反正约好了,金书记也不会有别的安排。”
“你小子倒机灵。”中年人朗声笑了起来,拿起手机给金书记打了通电话。
所谓满堂屋,出自一句古诗,满堂花醉三千客。名称虽是无比优雅,但实际上却是一处烟花之所。当然,烟花之所也分三六九等,满堂屋在燕城就算不是顶尖的,也不会跌出三甲外。
“开车,开车。”中年人催促道,“金书记已经动身了。”
“是,道哥。”年轻的司机应声道,毫不犹豫的启动车子,沿着高架桥向市南驶去。
满堂屋坐落在燕城的中心商务区,四周密布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外围是一片规模不大的人工湖,栽植着从东南亚运来的景观树。尽管还未到傍晚,但乌云下的满堂屋已经点亮了霓虹,整个湖面上都映着灯红酒绿的倒影。
中年男人赶到这里时,大雨磅礴而下,雨滴打在身上,竟然隐隐生疼。中年男人用手里的包护着脑袋,三步两步的跑到满堂屋门前,门口的两名保安满脸堆欢,异口同声的叫道:“道哥,今儿好早。”
对于满堂屋这类场所来说,晚间才是最热闹的时候,中年男人此刻到来,确实来的早了些。“金书记到了吗?”他点点头,示意司机快步跟上,随口问道。
“刚到,已经去老地方了。”保安答道。
保安口中的老地方,就是满堂屋接待贵客的地方,当然也就是达官贵人们消遣娱乐的固定场所。中年男人带着司机,轻车熟路的奔向电梯,径直来到八楼。
顺着八楼的楼道转过一个弯,迎面而来的便是十数位靓丽少女分列大厅两旁。大厅中央,一座水晶喷泉正在向外喷洒泉水,上方的水晶灯吊坠下来,悬在喷泉上方,看上去异常华丽高贵。
“哟,道哥,您来了。”西装革履的负责人快步迎上来,满脸职业性的微笑,“金书记正在等您。”
“记在我账上。”中年男人打了个哈哈,随口敷衍两句,嘱咐司机留在大厅内,闪身钻进隔壁的包厢。
金书记危襟正坐,肥肥胖胖的一张脸上,满是严肃的神色。“小道,”看见中年男人,他象征性的挪了挪肥硕的屁股,朗声说道,“找我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中年男人笑道,“这不是好久没见了,挺挂念的,一块儿来坐坐。”他皱了皱眉,又问道:“怎么没叫几个姑娘,这有什么意思?”
金书记摆摆手,满脸正气的道:“不用,不用,不好那一口。”
中年男人脸上现出一抹鄙夷的冷笑,嘴上却说道:“兄弟明白,兄弟明白。”他向一旁服侍的工作人员做个手势,工作人员会意,随即叫了四个花枝招展的少女走了进来。
金书记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似乎已经把刚才的客套话抛在了九霄云外,顺手把就近的姑娘拉入怀中,一边抚摸少女的面颊,一边向中年男人道:“还是为了朱霞山下那村子的事吧?这事儿我也难办,你们上次打死两个村民,好不容易才压下去,现在上面正盯着,你还是安稳一点的好。”
中年男人嘿嘿一笑,说道:“上次的事多亏金书记了,不过,矿上催的紧,要求这个月内拆迁完毕,没办法,我只能再厚着脸皮来求您了。”
金书记胖乎乎的双手不停在女郎身上摸索着,含糊着应道:“我会留心的,今儿个,不谈公事,不谈公事。”
中年男人面有难色,但还是勉强着笑道:“那好,有劳金书记费心了。”金书记没有应声,整个脑袋都埋在女郎的胸脯间,油亮的脑壳像刚上市的橘子,枯黄中夹杂着褶皱。女郎连声娇笑,故作闪躲,却又用臂膀紧紧勾住金书记的脖子。
她们熟知这两人的身份,一个是燕城城建部门的书记,掌管全市建设用地和违规拆迁工程的大权;另一个身份虽然不甚尊贵,但跟燕城多家矿业集团都有关系,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把他们伺候好了,不用自己张口,好处自然而然的少不了。在这种场所工作的女孩,个个都历练的跟老狐狸一般,完全让人忽略了她们的实际年龄。
中年男人眼看金书记丑态毕露,整个躯体都压在女郎身上,情知今天所求之事,已经有了谱,也不再多言,顺手拉过另一边的女郎,一边调笑一边上下其手。窗外电闪雷鸣,室内却如似****,金书记粗重的呼吸声与雷雨声交相应和,听来异常怪异。
两人正魂游天际,突然传来了敲门声。中年男人不耐烦的皱了皱眉,一把推开身旁的女郎,快步走到门前,怒声骂道:“懂不懂规矩?马上给我滚。”
门外没有应声,片刻后,中年男人的司机畏畏缩缩的推开了门,低声叫道:“道哥。”
“你他妈来干什么?不是叫你在外面等着吗?”中年男人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给了司机一个响亮的耳光。
“哟,两位真是好兴致。”说话的不是中年男人的司机,而是从司机背后走出的四个年轻人。他们身穿浅色西装,面无表情,说话时的口气仿若寒霜。为首一人约莫二十来岁,身形瘦削,面容清秀,只有一双凌厉的眸子,望着人时带着野兽般的凶光。他提着司机的衣领,将司机摔倒在沙发上,随即坐下来,示意另外的人拿出几张纸页。
“你们是什么人,知道我是谁吗?”金书记的身躯停止了蠕动,身下的女郎急忙掩盖自己白花花的身体,似乎生怕被别人看到。
“别威风了,”那年轻人微笑道,“金曲暝书记,我们正是来找你的。”
金书记回头看了看满脸莫名其妙的中年男人,又转过头看着那年轻人,问道:“找我?找我有什么事?”
“有些信息要找你核实一下。”年轻人答道。
金书记以为这几个年轻人有求于己,顿时恢复了神气,大声道:“有事明天上午到我的办公室去谈,在这里捣什么乱!”
年轻人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忍不住咧开嘴角轻轻笑了起来。他带来的三个年轻人也忍俊不禁,不由自主的摇了摇头。
“几位到底是什么人?”中年男人不似金书记那般一根筋,他已经意识到了这几人来者不善,似乎别有目的。
“开始吧。”为首的年轻人对这句问话置若罔闻,向着他一侧的一名年轻人说道。
那人身材高大,浓眉大眼,一双嘴唇却薄的出奇。他走到金书记面前,翻开纸页,念道:“金曲暝,燕城城市建设管理局书记,现年49岁,燕城梁溪区人。自前年出任书记以来,先后在多次强拆工程中贪污受贿,金额计数共四千六百万元。今年三月初,苏洪道在朱霞山古村落的强拆事件中,致两位村民死亡,十数位村民重伤……”
金书记满头大汗,顿时叫了起来:“你们是纪委的?”
中年男人同样冷汗直流,但他知道这几个年轻人并不是纪委的,这才是真正让他心惊胆战的地方。
“看来金书记已经供认不讳了。”为首的年轻人轻笑道。
“我认什么?”金书记暴躁的吼道,“我没犯法,你们冤枉我。”
原本站在门口的两名年轻人走上前来,不由分说,随手在金书记的肋上重重的打了两拳。金书记像一只虾米,弯着身子倒在地上,一边痛苦的****,一边骂道:“小兔崽子,老子不会放过你们。”几名女郎此时才回过神来,尖声大叫起来。那两名年轻人毫不怜香惜玉,一人一拳,眨眼间便把女郎们打昏过去。
“你就是苏洪道吧?”为首的年轻人转头向中年男人问道。
中年男人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回答。在他的脑子里,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了这几人的真实身份。
“金曲暝为虎作伥,罪该万死,但像你这样的人,才是最该死的。”那年轻人脸上的笑意愈发浓了,可中年男人身上的冷汗反而更多。“你也算是半个道上的人,道上自有道上的规矩,欺负老弱孤小,动用黑社会对付手无寸铁的村民,真是让人不齿。”
“我……我也是被逼的,上面……要求我……”中年男人嗫嚅着说道。
“够了!”那年轻人盯着苏洪道的眼睛,冷冷的说道,“给他们看一下,让他们按个手印吧。”
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将纸页分成两份,分别递给金书记和苏洪道二人。二人伸手接过,只看了一眼,便目瞪口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纸上将二人相互勾结的详细经过和历次合作记述的一清二楚,甚至连某些细节都丝毫无误。苏洪道本已汗湿重衣,可看到这些资料时,每一个毛孔都不由自主的散发出凉气。金曲暝一张肥胖的脸上也失去了血色,肥厚的嘴唇不时的抖动着。
“按个手印吧,两位。”为首的年轻人说道。
“我不按!”苏洪道突然厉声尖叫道,“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可你们不能这样杀了我。你们……求求你们,把我……把我送官吧,我全部认罪……”
“哦?”为首的年轻人饶有兴趣的微笑道,“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你们……你们是……铁血……铁血盟……”苏洪道双眼无神,呓语般说道,“你是……岳修文。”一旁的金曲暝身躯一抖,瞪大了双眼,望着那年轻人,喃喃的道:“是你,原来是你。”
年轻人挑了挑眉毛,点头道:“不错,是我。”他走到苏洪道面前,冷声道:“既然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就更不能把你送官了。”他猛然间伸出右手,在苏洪道的脖颈间重重一击,苏洪道仿佛还没有反应过来,喉骨便被击碎,歪歪扭扭的摔倒在地上。
“道哥……”司机忍不住叫出声来。
“闭嘴。”那年轻人确实就是岳修文。他瞥了一眼死在地上的苏洪道,淡淡的向司机说道,“你罪不至死,我现在也不会杀你,不过,你最好把你的嘴巴紧紧闭上。”
金曲暝张大了嘴巴,似乎想惨叫出声,可他看到苏洪道的下场,竟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走到苏洪道的尸体旁,拿起他的手指,在纸页上按下了手印。岳修文面无表情,转过身看着金曲暝。“我按,我按。”金曲暝已经被吓破了胆,粗声喘息着,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在纸页上按下自己的手印。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过你了吗?”岳修文冷冷的说道,“若不是你这种狗官,哪会有苏洪道这种人的容身之地,他怎么能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金曲暝像哈巴狗一般流着口水,似乎全然没听到岳修文说了些什么,只会点头哈腰。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叹了口气,低声道:“文哥,我们该走了。”
岳修文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右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打在金曲暝的心脏处。金曲暝咧开嘴巴,仿佛想****出声,可脑子里却瞬时变得一片空白。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向身后的两名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分别掏出短刀,将包厢内的女郎悉数杀死。
“住手!”包厢的窗户突然碎裂开来,一个身穿黑衣的年轻人闪进屋内。他的动作极为迅捷,岳修文只觉眼前一闪,黑衣人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这个人的身形与岳修文相差无几,同样瘦削,但眼眸里却没有笑意,像雪原上的积雪,满是寒冷。
“是你?”身材高大的青年眯着眼睛,诧异的说道。他并不认识这个黑衣人,但他在调查金曲暝和苏洪道的时候,接连发现了黑衣人的身影。严格说来,他也不知道这个黑衣人的真实身份,但潜意识里,他认为黑衣人和自己是同道中人。
“黎锦辉,铁血盟的二号人物,果然好记性。”黑衣人面无表情的说道。
“你来这里干什么?”黎锦辉站在岳修文面前,满脸警惕的神色。
“杀人。”黑衣人简短的回答道。
“杀谁?”黎锦辉从腰间摸出了一把手枪,迟疑着指向黑衣人。
黑衣人似乎对黎锦辉手上的枪毫不在意,不紧不慢的道:“金曲暝,苏洪道。”
“我们已经解决了。”黎锦辉道,“你还是请回吧。”
黑衣人不为所动,转过头来看着岳修文,说道:“原本我的目标是金曲暝和苏洪道,不过,现在多了一个你。”
岳修文哈哈一笑,道:“那可真是我的荣幸。”
话声未落,黑衣人身形一闪,一个短棍状的物体在黎锦辉手腕上轻轻一点,黎锦辉如受电击,半条手臂发麻,手枪掉落在地上。他的两名同伴立时涌上前来,将黑衣人围在中间。岳修文缓缓吸了口气,低头看向黑衣人抵在自己咽喉处的武器。那是一条玉笛,带着玉石般的柔光,触在肌肤上有些发凉。
“放开文哥。”黎锦辉顾不得手臂酸疼,又冲上前来。
“退下。”岳修文淡淡的说道。不知为何,他觉得黑衣人并不想杀掉自己,否则的话,自己早就死了。这里没有人是黑衣人的对手,他的出手速度实在太快,快的让人无从应对。黎锦辉和两名同伴对视一眼,只得向后退开。
“你不该杀死那些女孩,他们罪不至死。”黑衣人冷冷道。
“可她们看到了我的真面目。”岳修文微笑道,“我没有选择。”
黑衣人依旧面无表情,尽管他知道岳修文说的是实情。他本身是一个杀手,可他从来都不会乱杀无辜,岳修文的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他能接受的底线。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岳修文的铁血盟,在这个年代里,是唯一行侠义之道的。杀了岳修文,这很简单,然而,随着岳修文的死,铁血盟便会烟消云散,对于那些上天无路下地无门的清苦民众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
岳修文自然不知道黑衣人在想什么,他也不在乎黑衣人会做什么,哪怕自己的性命正悬于他人之手。至少,这条路是他自己的选择,无论何时走到终点,他早已做好了坦然面对的心理准备。毕竟自己亲手结束过那么多生命,报应在自己身上,也是理所当然的事。然而,黎锦辉和另两名同伴并不这么想,他们再次趋步向前,低声道:“一命换一命,放了文哥,我来顶上。”
岳修文猛然一怔,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黑衣人已然收回玉笛,站在了窗前。“今天,我不会再出手。”他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淡淡的说道,“如果有朝一日,铁血盟也像其它黑帮那样为非作歹,我保证,一个都不会放过。”
岳修文的脸上又浮起一抹轻笑,不过他并没有接口。黑衣人信手挥出一道带着银光的铁丝,身形随之跃出窗外,穿过影影绰绰的摩天楼宇,顿时不见了踪影。
黎锦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有余悸的说道:“他是人是鬼?”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两名同伴心里也有同样的感觉,那个黑衣人来去无踪,恍如鬼魅,实在难以捉摸。岳修文轻轻的叹了口气,缓缓走到苏洪道的司机面前,随手击碎他的咽喉,然后推开包厢的房门,快步走了出去。黎锦辉将按有金曲暝和苏洪道两人手印的纸页一一收起,随即跟了出去。
大雨倾盆,霓虹依旧纷繁闪烁,金碧辉煌的满堂屋内,依然歌舞升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