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走了？”陆云问道，看得出来，这位书院先生并不是那么的洒脱，昨日如此，今日亦是如此。
“原本今日只是出来寻你，不过寻到云锦居，掌柜的却说你走了。”
赵羡淡然道，“然后想了想你昨日说得不错，的确该去见上一面，然后便跟了上来，”
说起来，昨日陆云只是一时兴起，现在看来也算是无心插柳了，“没回去说一声？没有舍不得？”
赵羡摇了摇头道，“早该走了，几日不归山长自会明白，”独身而来，孑然而去。
不舍？当然有。十多年前，心灰意冷之时受命来到汜水国，说是到此教化人心，实际上用“发配流放”或许更加合适。头两年他还在想自己何时会厌倦这样的生活，不过到了第三年开始，他渐渐地发现这里反而比学宫里少了许多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在这里做学问更加纯粹！五年前，学宫一连多次来信催他回去，可是都被他丢在了一边，看都没看一眼。后来学宫的长老亲自过来请他回去，他也是直接避而不见，最终那位长老只能悻悻而回。
“其实你一直都是清醒的，”陆云望着赵羡道，他突然觉得的或许这位书院夫子太过清醒了。
自己一直都是清醒的？可能吧。不过那些都不那么重要了，因为他确信至少现在是清醒的。
从他出现到现在，一旁的老陈头没说过一句话。老陈头那傻兮兮的模样他当然看在了眼里，只不过别人看表他观里，可是他却看不透。
“你呢，打算去哪？长灵山？”赵羡道。
陆云微微一愣，“你是如何知道？”
赵羡皱了皱眉笑道，“昨天虽然酒喝了不少，可耳朵还是灵的，”昨日周清酒过三巡，便有些语无伦次，然后确实嚷嚷过那么一句。
陆云也突然想了起来，“嗯，耳朵确实很灵。
赵羡忍不住白了陆云一眼，“你的那位朋友呢，他好像很不一般啊。”
这点他心中早有猜想，不过从别人口中说来却又是不一样，陆云问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看来你真不知道啊？那我就不多嘴了，”赵羡心下有些犹豫，不过面上却是得意地笑着。
“哦，”陆云也不以为意，一副你爱说不说的样子。
赵羡没料到陆云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准备好的套路也都落空，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苦着脸道，“你怎么不再问我一次，兴许我会告诉你呢。”
“不用了，下次见面应该便能知晓，”陆云这时才打量了一眼赵羡，模样有些不羁，腰间别着酒壶，这人简直是有辱“斯文”这两个字？十有八九是一只假正经的酒鬼啊！
赵羡也察觉到陆云那盯着自己的目光，讪讪道，“咳，以前在书院教书自然得端着点，挺累的。”
“至于这酒嘛，十多年来每晚都要喝上几杯，不然睡不着，”他拍了拍腰间的酒壶又道。
陆云微微点头，“知道去哪寻她吗？”
“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总能找到，”赵羡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神色有些黯然，他并不确定找到的那个她是他要找的那个她。不过，哪怕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也是好的吧？
陆云昨日便感受到他心中的那份无奈和愧疚，“希望你早日找到。”
“谢谢，”赵羡平静地笑道，“你去长灵山干嘛？我听说可远了。”
“求仙问道，”陆云也没有隐瞒。
“噗呲”一声，赵羡竟然笑了出来，只不过这笑声中有几分嘲讽，有几分无力，又有几分愤怒，“世间哪还有真正问道之人？”
陆云虽不明就里，心下也是一惊道，“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年赵羡也一直在想。道之一事本就玄妙飘渺，纵使是诸多学宫和那些所谓的仙佛宗门也都鲜有求学问道参佛，更何况是普通世人？
儒家那位早已羽化登仙的圣人曾言“内圣而外王，则天下安，百姓福矣”，更有“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样的传世名言，可是如今的学宫却只忙于争权夺利，哪还有几分先贤们的治学精神。而那位坐而论道，一步飞升的道祖既说过“道生万物”，也说过“天道有常”，然而那些仙家宗门如今只知修仙得力，实乃本末倒置。至于佛门，更是忘记了“行善积德、度化世人”的宗旨，妄图愚弄信徒，以达私欲。
不过究其根本，还是源于五百年前的那场天人之战。
大战之后，天门关闭，天地自此隔绝。天道不再，自然无人修道。不管是争权夺利也好，亦或是修仙得力也罢，又甚至是奴役信徒，其目的都是另辟蹊径，意图再与天斗而已。
可是自始自终好像都没人去思考那场大战因何而起，又因何失败，因为他们的心里已经充斥了仇恨和不甘。
当然，这些赵羡也都只知晓个皮毛，所以也说不出个具体，但他知道这些都不对。
比如十多年前他奉命缉拿一只刚刚幻化人形的七尾狐狸，在一路追踪的过程中他发现那只七尾狐狸天性淳朴，从无害人之举，甚至同他一起救人。一天天的相处，赵羡竟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爱上了她！可是学宫的长老却不管这些，因为正是有了这些代表“恶”的东西，才能体现出学宫的“善”，好一个“善恶相对”。
赵羡说了一路，陆云也听了一路，这些秘辛他以前从来没听过，也算是开了眼界，有些太过晦涩难懂，便记在心里，日后细细品味。
“她后来怎么样了？”说话的是小黑龙，她问的是那只狐狸，对于什么儒道释她自然没一丁点兴趣。
对于小黑龙的出现，赵羡并不意外，因为他先前便察觉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不过待看清真身心中不禁大吃一惊，“咳，两百年化龙，了不得。”
世间有“鲤鱼跃龙门”一说，可是其中艰辛又岂是一般人所能想象？江河湖海鲤鱼不计其数，能真正跃过龙门的本就万中无一，更别提她本身就是品相极高的金鲤，而且两百年便成功化龙。若是早个五百年，可以说她修道之途不可限量。可是如今大道已断，真是时也，命也！
小黑龙翻了个白眼，心想，“还用你说？”
赵羡收回思绪，叹了口气道，“后来她被那位长老打得魂飞魄散了。”
原本那位长老没打算如此狠辣，可是他发觉赵羡竟然对七尾狐狸动了恻隐之心，他决不允许这位被整座学宫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为那只狐狸扰乱心境。
“啊？”小黑龙一听大惊失色，心下感叹还是自己的命好，遇到了陆云。
陆云想到昨日赵羡说的那些话，然后道，“这也就是你十多年前突然来到汜水国的原因吧？”
“嗯，”赵羡道，“好在我在她的神魂即消散之际将之重聚，并送入了人道，”那微颤的声音中有后悔，有释然，更多的则是期待。
事实上哪有他说的如此简单？当时他为了冲破那位大长老设下的结界，不惜耗费了近半的心头血。而一纸敕令将她送入人道轮回，更是折损了他自己数十年的阳寿。因此，也惹得学宫上下震怒不已，这才将他扔到这汜水国。
“那我还能见到那位姐姐吗？”小黑龙端着黑黑的小脑袋看着赵羡问道，眼中满是希冀。
“能吧，”赵羡缓缓道。
是“能吧”，而不是“能”，因为他知道她已不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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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日，一行几人都是风餐露宿。陆云不讲究，赵羡也无所谓，陈老头则根本不知道何为所谓。
期间也发生了一些事，比如小黑龙的境界逐渐稳固，修为也逐渐恢复，然而她那可怜的修为与她的境界一对比，真是不够看的。不过，这也正常，毕竟是靠外力强行化龙，境界是拔高了，修为还是要一点一点积累的。
还有一事就是这两日，几人所到之处，无不是鸟兽疯狂，百虫齐鸣。不过它们只是远远地跟着，并不敢靠近。
后者大概是小黑龙无形中散发出威压将几人笼罩其中，那些鸟兽虫鱼自然不敢靠近。至于前者几人却是百思不得其解，陆云最后取出那颗碧绿色的珠子交给赵羡。虽说财不外露，不过几日的相处他觉得赵羡还是信得过。
结果赵羡拿着珠子研究了半天，也没什么发现，只道，“这珠子是时间极品，修道之人寤寐求之。”
等到远远地看见白马镇，那些鸟兽虫鱼便开始零星地散去，到最后也只要零星地跟着，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白马镇，原名百马镇，最早因汜水国朝廷在此设立了一座马场而得名。
这里距汜水国与迦叶国的边境还剩差不多一日的路程，如今是汜水国南境大军重要的补给站，所以这里自然是重兵把守。
夜幕下的白马镇，透着股肃杀和悲凉。漆黑的城墙，巡逻的士兵，迎风疾驰的骏马，都在无言地诉说着何为铮铮铁骨。
城门口，进镇的人们正排着队接受盘查，陆云取出两个腰牌，然后看了看赵羡。赵羡笑着点了点头，示意他有办法。
排到陆云他们，陆云很识趣的交上两张玉牌和一两银子。那检查的士兵看他很上道，所以也是比较客气，“你们是来自泗洲郡啊，怎么来白马镇了？”
泗洲郡离白马镇有数千里之遥，值此两国交战之际，他们来到此地，着实令人怀疑。
陆云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说去南庭国？去求仙问道？这一出口估计就得被抓起来。实在不行也只能报那个叫“洛林”的名字试试了，他这边刚准备开口，一旁的赵羡就走了上来。
赵羡取出一块刻着“临川”两个字的精雕黄玉凤佩交给那名士兵，结果人家根本不认识，劈头盖脸地就把他骂了一顿。
“咳，”赵羡十分郁闷道，“不认识去请你们长官，去请这最大的官。”
那士兵听后也是一愣，随后心中有些忐忑不安，心想莫不是位大人物？随即转身跟身后另一名士兵交代了几句，便拿着那块玉进去了。
不一会儿，只见一名身穿黑色铠甲的男子跑了过来，看品秩是一个千夫长。而方才那名负责盘查的士兵则胆战心惊地跟在后面，此刻估计恨不得找个地洞就钻进去。众人随后退到一旁，毕竟还有很多人要进镇。
那位千夫长初见赵羡时也是一愣，因为他那不羁的模样和那温文尔雅的赵夫子简直判若两人，“原来是临川学宫的小祭酒驾临，黎镇有失远迎，”黎镇朝着赵羡躬身作了一揖，宛如学生见到了先生。
一旁的士卒看见自家将军如此模样，也纷纷躬身作揖，知道其中缘由的自是真情所致，而绝大多数都是只管有样学样。
“原来是四皇子手下的右先锋黎将军，勇猛之名早有耳闻，”赵羡笑了笑道，黎镇本是儒将出身，可是如今在军中却以勇猛著称。
“先生谬赞了，四殿下现下正在前线大营，不知先生是否要见上一见，”黎镇知道四殿下素来仰慕这位临川学宫的小祭酒，若是事后知道他在此，指不定会把自己大骂一顿。
赵羡拂了拂手道，“学宫急召，所以我得赶回去，这两位朋友与我一起。而且方才已经惊扰了黎将军，怎能再麻烦四皇子。”
“还不过来给赵先生赔礼道歉，”黎镇朝着身后那名士兵厉声道。
“小的……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赵先生勿怪，”这边说着，那一双面对敌人都没抖得这么厉害的双腿就要跪倒下来，而先前收取的一两银子是还也不好，不还更不好。
“职责所在，何过之有？”只见赵羡左手一抬，有如清风拂山岗，那名士兵便再也跪不下去，然后他又对着黎镇道，“黎将军公事繁忙，我就不打扰了，”说完便带着陆云和陈老头走了进去。
“先生好走，”黎镇一时犹豫到底要不要通知四殿下。
不过，他最后还是没有派人知会，“咳，被骂就被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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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镇，武威客栈。
“啧啧啧，看不出来嘛，竟然是临川学宫的小祭酒，”陆云看着赵羡道，若是以前他肯定会对眼前之人躬身一揖到底，可是这人明明是假正经的酒鬼啊。
而此时赵羡却是在大口呼着气，“咳，刚这么一会儿可把我累死了。”
“怎么，装得太累？”陆云笑道。
赵羡忍不住大吼道，“你以为学宫的小祭酒那么容易当的？说话行事都不能有失身份！明明想把那人锤一顿，却还得笑着说‘无妨，职责所在’……。”
一旁的陆云听着赵羡在那咆哮，一时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不过随后便收敛笑容道，“是啊，只是看似风光罢了。”
“方才我一路观察过来，发现有些蹊跷，”赵羡突然正色道。
陆云急忙问道，“有什么蹊跷？”
赵羡答道，“我发现街上有不少人修炼了禅宗功法，这些人身手都不弱，而且浑身带着杀气。”
“哦，你是说他们可能是迦叶国的？”陆云若有所思道，“可是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赵羡解开腰间酒壶，猛地喝了一口之后，然后拍案而起道，“笨啊！显然迦叶国蓄谋已久，这些暗棋已经布下很久，就等收网了。”
“嗯，有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办？”陆云自然是希望躲得远远地，所以得看赵羡怎么办。
“唉，再说再说，我先睡一觉，”然后他就真倒头大睡了，不一会儿就呼噜声四起。
看他那样，陆云便知道赵羡十有八九是要插手了，随即心里想到，“人家毕竟是临川学宫的，还是小祭酒，哪用得着自己担心？”
想到这，陆云顿觉困意来袭，也昏昏沉沉睡去。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