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家讲,他上任之后,原本要大显身手,有所作为,干它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可当他把矢志革田成方、大兴林业的打算向公社某些分管领导汇报之后,结果不仅没有得到他们的支持,反而遭到他们旁敲侧击地批评,说他走资本主义道路之后,他就泄了气。从此便偃旗息鼓,一蹶不振。再加上他这个风趣幽默、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当兵的强壮丑男人特别有女人缘,她们总是喜欢听他讲话,愿意和他呆在一起,哪怕黑灯瞎火也不怕他。她们不避嫌,不忌讳;飞蛾扑火,无所畏。发现她们为了他能不顾不切之后,他的胆子就越来越小,白天、黑夜都不敢和她们单独或几个呆在一起了。除非有别的男人。于是只能借酒自侮,借酒销愁,借酒壮胆,借酒保位,借酒求生。对于他这样地位的人来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唉,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钱广说罢,又长吁短叹了一番。r
“也真难为了他!想一想他的几位前任——贪污腐化分子黄光明、‘四不清’干部徐家义、现行反革命分子夏忠礼、腐化堕落分子荆开来——哪一个有好下场啊,就可以理解他了!唉!”说罢,林学琴伸出一只手臂便去挽他的胳膊。r
这时,为了早上战场,阿雅一边急促地吹铜叫叫一边一路快速地倒行。r
“连我一个烂铁匠,还有两个漂亮的女人争抢呢,更何况他是一个前途无量、年轻力壮的大队干部呢!”走了一截,钱广还在想着脸上带着长长、深深疤痕、方脸高颧骨、具有中等个儿长得像体操王子李宁的郭家生。这伤痕是他在部队实弹演习时被手榴弹弹片划的。因他脸上有这个玩意儿,许多人认为他是一个蛮来事的英雄。他心着专注于此,嘴上便没有了遮拦。r
“你瞎说什么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林学琴听了他的不入耳的话之后,便疯疯傻傻起来。她一边举着拳头要打他,一边使劲追他。r
钱广闻言,挣脱她的环形的胳膊,甩跑一股烟。r
两人一会儿便先后追到了在前倒行的阿雅。r
钱广被林学琴追到之后,理所当然地被她不轻不重地揪几下耳朵、擂几下拳头。不提。r
薛朱雅、钱广、林学琴先后跨进采石场大食堂的大青石门槛。r
这时,大厨师姚宏贵像往常那样站在灶台前忙碌,而勤杂工胡大兰则坐在侧躺在地上的小板凳面子边儿上折山芋梗子。除了他们之外,堂间大桌子旁板凳上还坐着穿着水手常穿的那种蓝白条子相间汗衫的一个背朝着他们的食客。他的半个健壮略肥的屁股朝后撅得老远。r
听到动静之后,屋里的二老一小三个人几乎同时举目观察来者。姚宏贵见过来者之后,气得哼了一下,胡大兰则现出了一脸的蔑视和不快。而那个穿着类似水手服汗衫的食客在使劲地翻了一下白眼之后回过头去,继续享受自已面前装在蓝边大碗中的一堆美食。r
在这个食客朝外人使劲翻白眼时,他们看清了他的面目。他是一个年纪在十二三岁左右、长得结棍的少年。窄窄的额头之上剃了一个小平头。脸上的皮肤白得出奇。横长的眉毛,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梁,瘪瘪的嘴,一脸的蛮横无理、傲慢猖狂的凶相,这些只要人一旦见过,就不容易忘掉。r
也许是有第六感觉,当阿雅出现在他面前时,这一位大城市少年便如飞禽走兽遇到天敌一般一边紧张地防卫一边迅速地做好出击准备。r
“多吃多占的卢国弟,我想和你比赛!”阿雅叉着腰站在他的面前。表现出一脸的成竹在胸的模样。r
闻言,卢国弟放下了筷子夹着的半个油饼,嘴巴则动得不息。看来他是想早一点儿将嘴巴里的油饼吞咽下去。他一边咀嚼一边用白多黑少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这一副眼形、神情的确令人害怕。r
“他吃是官的!他是上海人——上海驾驶员的儿子!而你想吃却吃不到,因为你爸爸——死了!”胡大兰抬起头来卫护身前这个上海少年。r
“噢!你想吃油饼吃不到,就来和他比赛啊?!”站在灶台上的姚宏贵转过身来,此时他的一只油腻腻的大手上抓着一副顶端发黑的、上尖下粗、长长的大竹筷子。“像上一次赢了他爸爸一样啊?!”他笑着说道。笑着包含着蔑视和不屑。r
“卢国弟,讲‘嗯喃嗯喃好吃,不给馋B佬吃!’”胡大兰一脸的坏笑。她要教会他骂人、羞辱人的地方方言。r
“胡大兰,上一次比赛可是你爹叫他比的啊。他赢了他老子之后,你爹也吃了油炸锅巴和荷包蛋啊,他又没有独吞赢来的东西啊!”林学琴表面上指责胡大兰,实际上是反击姚宏贵。r
“爸,他不是想吃你炸的油饼,而是想证明一个道理:上海人凭什么多吃多占啊?!上海人是人,我们夏家庄人就不是人啊?!”钱广挺身而出,和自已的老丈人论理。“假如他爸爸可以吃油炸锅巴的话,那么他凭什么不花一分钱就可以吃大队采石场的油饼啊?!且上海驾驶员还存在着吃着、带着、扔着等多吃多占、铺张浪费的现象!凭什么啊?!”r
“人家开大头车子拖石头,你只能赶骡车拉石头!等你开到大头车子之后,我天天炸锅巴给你吃!”姚宏贵理直气壮地说道。r
“这叫资产阶级的特权!”钱广反唇相讥。r
“特权也好,法权也罢,主任叫给吃我就给吃!等你当上主任之后,你讲不给吃我就不给吃!”气呼呼的姚宏贵说罢,索性转过身去,不再理他。r
“他们多吃多占,那你为何要在贫下中农的铁具、铁器上做文章,也‘多吃多占’呢?!”胡大兰阴阳怪气地说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大哥不要讲二哥!”r
“你!”被胡大兰的极麻辣话儿呛了之后,钱广气得说不出话来。r
“钱广拿人家的铁具、铁器又不是不还!是迟早要还的!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还!”林学琴为自已情人辩护。r
“你讲还就还啦?!你又不是他老婆,能做他的主儿!”胡大兰拉下堆着满脸肥肉的脸儿说道。r
“你怎么能这样讲话?!”林学琴气得脸煞白。r
“我就这样讲话!”胡大兰气得脸发黑——r
主角开始较量时,大人们全神贯注,不再舌搭。r
“肚大脖细!”站起身来高出阿雅一头多的卢国弟伸长脖子、瞪着眼睛吼道。r
“肚大脖细?”阿雅猜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忧愁越来越多。r
“雅克西!”卢国弟又出怪话。r
“雅克西?雅克西是什么啊?”回答不出来,阿雅急得抓挠腮。r
“嘿嘿!”见状,胡大兰发出幸灾乐祸般的笑声。r
“鼻子之上架‘马蹄’!”卢国弟的怪话像连珠炮一般。“爱迪生、哥伦布、伽利略!Yes!Good!No!”r
“啊?啊?啊?”阿雅闻所未闻,一概不知。他羞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r
“侬是一个白痴!呸!”最后卢国弟啐了他一口,一脸的不屑一顾。r
“嘿嘿!”见上海小贵人卢国弟以绝对的优势大胜,胡大兰兴出了一头“核子”。r
“不比这些,我只和你比哪个尿得高!”情急之下,阿雅灵机一动,试图凭自已的绝技扭转乾坤。“你能尿得有我高吗?!我们去比一比!谁输了之后谁以后不许多吃多占,坑害广大贫下中农!”说罢,他便去拖站在他面前正俯视着他的卢国弟。r
“打死侬这个‘小太监’!”一想到自已父亲曾经历过的失败、遭受到的耻辱,卢国弟便怒火中烧、火冒三丈。话音刚落,他便朝阿雅面门就是重重的一拳,将他的鼻子打瘪了。幸好,他不是沙鼻子,没有流血。“擦侬娘的B!”r
“你这个狗日的上海‘小赤佬’,敢打我?!”有正握着拳头的壮汉——铁匠钱广——撑腰,鼻子稀酸的阿雅热血沸腾,信心百倍。“老子和你拚了!”r
“侬这个‘小太监’敢来找死?!打侬一个稀巴烂!”卢国弟像一个小野牛一样,撒起野来。他一下子就将阿雅按倒在地上。然后像拧蒲包一样,拖过来,搭过去,又拉又按,随心所欲地进行欺凌和污辱。r
见状,林学琴怕阿雅吃亏,想去帮他,这时,早站起身来的膘肥体壮的胡大兰拦住了她。r
“小娃娃打架你别掺和!掺和之后反而不好!他们相互‘蒯蒯弄弄’顶多是皮外伤,有多大事呢?!”胡大兰边拦边笑着说道。r
“是你讲的噢!”块头没有她大,力气也不如人家,林学琴只好服从她。r
这时,为了看热闹,姚宏贵转过身来。他反复地在围腰子上揩油手,边揩边咳嗽。r
“上海人力气大!”咳了一会之后,姚宏贵终于咳清了粘在嗓门儿上的一点儿清痰。r
“我说老人家啊,你为什么老帮外人啊?!”钱广显出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俗话说‘胳膊肘子往里弯’啊!”r
“我是帮理不帮亲!谁无礼,我还会大义灭亲!”一脸慈祥、心平气和、满脸的皱纹如同核桃的姚宏贵笑着说道。r
阿雅明显处于劣势之中。他前后足足被打了十分钟。挂在颈子之上的铜雀雀也被卢国弟扯掉,滚落到地上。r
“阿雅今天吃大苦了!”林学琴心疼得眼泪汪汪。r
“嗯?!”钱广的拳头越捏越紧,脸越拉越长。r
“啊!哇!”突然卢国弟疼得大叫起来,叫过之后便哇哇大哭。“擦侬娘的B,侬敢咬我啊?!”r
“擦侬娘的B,我咬死你!你还见过大杂色狼啊?”阿雅咬掉了卢国弟手腕上一块肉之后问道。r
“我没见过!上海没有大杂色狼!”卢国弟老老实实答道。r
“那一头百把斤重的大杂色狼逃到最后就是我用皮弹弓打死的!你说你这个上海小赤佬能狠过大杂色狼吗?!如果我今天带红樱枪和皮弹弓来,你早就被我打败了!”扭转败局之后,阿雅得意洋洋。r
手腕上丢失了一大块皮肉之后,卢国弟这儿的血汩汩外冒,并且洒一地。r
见状,胡大兰立马跑过来拿自已的用来遮阳的手捏子帮他包扎。r
“阿雅,你这个‘小炮子只’,心怎么会这么狠啊?!你竟然咬掉了人家一块肉!让他爹知道不轧死你才怪呢!”胡大兰气咻咻地责备道。r
“要死!”姚宏贵伸长脖子张望。见血流了一地,他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不知道如何说话是好,他反复地说道:“要死!要死!变成狗啦?!”r
“你不是说他们相互‘蒯蒯弄弄’顶多是皮外伤,不要紧吗?!”林学琴冷笑道。r
“我知道他的心这么毒、下手这么狠啦?!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让他们打啦!”胡大兰一边抚摸卢国弟的小平头一边吼道。r
“打架是会失手打死人的,你会不知道?!”钱广怒气冲冲责备道。r
“我不知道!”胡大兰噘着嘴顶撞道。r
哭了一会儿之后,生性坚强、皮实的卢国弟的眼泪便干了起来。望着因闯祸而心里不安、不无恐惧的阿雅,他又嚣张起来。r
“‘小太监’,我知道侬娘是一个‘大破鞋’,专偷上海人!上海人有粮票,有布票,有白糖,有香油,侬家没有!侬娘是一个‘破烂王’,是上海人的‘公共汽车’!卖B!卖B!卖B!‘破鞋’!‘破鞋’!‘破鞋’!”卢国弟捏紧拳头,用劲跺着皮凉鞋骂道。r
“你胡说!你骗人!”阿雅被卢国弟真正激怒了,此刻他要和他拚命,为母亲的名誉正名。“我妈是清白的!我妈没有偷人!”他大吼道。r
这时胡兰一把拉住了他。r
“钱广,还不把他带走,当真想出人命啊?!”胡兰瞪着血红的“牛眼”吼道。脸上凶悍、阴森险恶的表情令人可畏r
“阿雅,走吧!他这个‘小赤佬’胡说八道,别听他的!他娘才是‘破鞋’,专偷夏家庄男人,这个我可以证明!”钱广一脸怪笑,说道。r
“你这个钱广,竟敢当着你老丈人说这话?!真不象话!”胡大兰说罢,一个劲儿摇头,表示不以为然。r
“钱广,你还不去打铁!你死在这儿干什么呀?!想中午让我请客啊?!门都没有!”被胡大兰挑拨之后,姚宏贵真的生气了。r
“侬没胡说,侬听侬爸爸说的!侬爸爸说‘小太监’娘是婊子,专做上海驾驶员的生意!上海驾驶员比本地男人钱多!侬爸爸就是这样讲的!”任性、自私的卢国弟好胜心极强,为了获胜,可谓不择手段。r
闻言,阿雅又想冲过去和他拚命。这时,怒不可遏钱广大喝一声“放屁”,犹如晴天霹雳,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r
“放屁!胡说!以后谁再敢,说这一句话,老子就给他上老子亲手打的铁鼻桊,让他以后像牛一样被人拉着、被人杀!不听话!对牛弹琴!”r
钱广边说边拽着伤心欲绝的阿雅往门外跑。r
“这个上海‘小赤佬’人小鬼大,长大了可不得了!”林学琴瞪了一眼倔强、皮实、顽强、凶悍、残酷、冷漠、嚣张、跳踉、无状的卢国弟之后说道。r
“牛大自耕田,你烦什么呀?!”胡大兰不以为然。r
“自已这样,还讲别人,还知道羞耻二字啵?!”姚宏贵说罢,冲着她的背景啐了一口。r
“侬爸爸说侬长大后会是一个好驾驶员!”卢国弟不服,回敬道。r
“我也能当一个好驾驶员!”阿雅闻言,针锋相对。r
“侬没有大头车子,当一个屁!”卢国弟大声地说道。r
“你有大头车子没有石头开一个屁!”阿雅声音也提得老高老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