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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我本有心向明月(2)


  狱卒进来送饭,看她一动不动,没好气道:“你可别死啊,死了我们可没法儿向上头交差。”

  荀绍背对着他,不理不睬。

  狱卒气得要破口大骂,忽然蹭蹭蹭跑进来另一个狱卒,拉住他就往外拖:“快退出去,有贵客到访,不可打扰。”

  荀绍闻言转过身去,狱卒已经走开,黑黢黢的走道里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慢慢显露清瘦颀长的人影来,她嗤笑一声:“堂堂国舅竟然屈尊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要等的人。”

  应璟慢条斯理从袖中取出钥匙开了牢门,矮身走进来四下转悠一圈:“不知荀东观要等哪位呢?”

  “国舅明知故问?自然是等陷害大将军的人。”

  “哦?”

  荀绍斜睨他:“你不用装傻,我知道是你,朝中野心勃勃的只有你一个。”

  “野心?”应璟闷笑两声,在她对面席地而坐:“那你一心想做将军,岂不也是野心?”

  荀绍皱眉:“我是要保家卫国!”

  “嗬!保家卫国?若是保家卫国这么简单,你大可以只做个士兵,战场冲锋陷阵,岂不是更直接?为何你一定要做将军?”

  “因为……”

  “因为你深知只有做了将军,你的一身武艺、一腔赤诚、治军之策还有战术经验才有机会施展,也才能更好的保家卫国,是也不是?”

  荀绍一时无言。

  应璟笑了一声:“所以有时候,人必须要到那个位置才能达成自己的目标。野心?输了才叫野心,赢了便是宏图壮志。”

  荀绍哼了一声:“你今日来此,便是要跟我说这些?”

  “自然不是,我是来救你出去的。”

  荀绍看他一眼:“周丰容如何了?”

  应璟起身道:“大约会被革职流放吧。”

  荀绍一惊:“他的罪名定了?”

  应璟转头冷笑:“怎么,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替他顶罪就能保他无恙?”

  荀绍脸色铁青:“他被陷害不是一个人的事,是全军的事!我是他的下属,岂能坐视不理?若部下只顾自己不顾主帅,这样的军队又何来半点威慑之力?你是忘了当初自己是怎么被困雍城的了吗?”

  应璟当初被困就是因为部下生变,刻意陷害,险些丢了性命。军中也并非澄澈如镜,勾心斗角的事也层出不穷。

  他的手指搭着牢门,低笑道:“说的在理,不过事已至此,你已无能为力。你与周丰容关系非同寻常已满朝皆知,我劝你立即与他撇清关系,免得和他一样万劫不复,到时候这辈子都翻不了身了,可别怪我不念旧情,没提醒过你。”

  荀绍怒极反笑:“多谢国舅了,我承认自己有些动摇,但我荀家人不是那种无情无义之辈!他此时有难,于公于私,我都决不能将他弃之不顾。”

  “即使他根本不领情?”

  “没错。”

  应璟看她的眼神冷了几分,转身出了牢门:“好,那荀东观就自求多福吧,本侯再不会多管闲事。”

  今日应璟却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他出了牢狱,一路走到官署大堂,脸上又带上笑。

  永安公主坐在那里饮茶,身上披着雪白的狐领大氅,雍容华贵,见他出来,忙起身问:“如何了?荀绍一切可好?”

  “公主放心,她一切都好,只是不愿出来,想必还是担心大将军吧。”

  “唉,荀绍可真是个痴情姑娘。”

  永安公主这话说得尤为真诚,她本对荀绍怀有戒心,但荀绍既没再破坏她和应璟,又为周丰容大胆悔婚,显然心思不在应璟身上。何况赐婚一事也是应璟一手主导的,想来这二人只是旧识,根本郎无意妾无心。

  既然如此,她需得做些顺水人情,今日来这里便是她的提议。

  应璟道:“罢了,公主仁至义尽,也是荀绍没福分。”

  永安公主仍是叹息:“如今一切只看老丞相如何定夺了吧,只希望大将军能逢凶化吉,二人也好早日团聚。”

  “公主所言极是。”

  应璟叫来侍卫护送永安公主回宫,自己借口有事回了宁都侯府。

  范一统正在后院走廊上来回转圈,见到他一个箭步冲上来道:“公子可算回来了,荀大人的事可解决了?”

  “解决?”应璟停步笑道:“解决不了,能说动她的,只有她自己。”

  范一统有些气恼:“荀大人实在固执,虽说是您的救命恩人,公子也不必总给她面子。”

  应璟拂开探伸过来的一截花枝:“当初我被困雍城,荀绍千里求援赶来相救,几年后我却让她在内外交困之时失去荀家军统帅之位。即使如此,她回来这么久,却也从未拿过往情分要挟过我。她便是这样的人,别人可以对她无情,她却不会轻易无义。对我尚且如此,何况是对周丰容呢?”

  范一统急的直搓手:“她此番毕竟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公子竟还体谅她……眼看老丞相和大将军就要翻案了,公子还是赶紧走下一步吧!”

  应璟转身朝书房走去:“他们要翻案就让他们翻,你吩咐下去,全都收手。”

  范一统惊在当场:“什么?全部收手?”

  “对。”

  老丞相和周丰容正焦头烂额,鲜卑那边忽然有了新动向。

  鲜卑首领派人入朝来报,那位声称与大将军里应外合的使臣是凭空捏造,想要故意挑拨生事,现已拿下查办,特来说明情形,还大将军清白。

  老丞相连夜入宫禀明幼帝和太后,二人听了也是松了口气,毕竟是一品大员,真出了事对军政必然会有影响。

  太后当场便传来周丰容,赦免了他一切罪状,并赏赐千金以示安抚,此案所有牵扯部将,一概无罪释放。又命老丞相与鲜卑严正交涉,彻查此事。

  周丰容以为一切都是老丞相功劳,心怀感激,出宫时再三道谢。

  老丞相摇头叹息:“对方安排精密,老夫措手不及,哪里有什么功劳?这人也是奇怪,安排既然如此周详,为何不仔细遮掩,反倒叫我们一眼就瞧出此事是有人背后暗算呢?”

  周丰容左右看看,凑近一步道:“丞相觉得此事可是那人所为?”

  老丞相抚须道:“他左右逢源,工于伪装,既能让朝中那么多人觉得他是正人君子,又岂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何况他最近被公主缠得很紧,这话实在不好说。”

  周丰容皱了皱眉,翻身上马,向老丞相抱拳告辞。

  荀绍当天午后被放了出来,廷尉正亲自向她赔了罪,一个劲夸她有气节,并且言明那罪魁祸首的鲜卑贼子已经被查办,请她千万不要觉得委屈,又叫来下人送她回府,殷勤备至。

  荀绍此时只觉诧异,忽然风停雨收,必然是应璟停了手。那日他在牢中明明动了怒,又怎么忽然罢了手?

  她觉得自己似乎从未了解过他。

  回到府中,竹秀自然少不得一顿唠叨。荀绍看她人都瘦了一圈,知道她这段时间也不好过,闭着嘴乖乖受教。

  吃了顿饱饭,洗了个热水澡,整个人都舒服了许多。竹秀叫她好好休息,她却睡不着,从傍晚就躺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直到第二日清早。

  整装上朝之前,她找出那份赐婚诏书,仔细纳入怀中。

  早朝上,幼帝认真地背了背书,有关大将军遭鲜卑贼人诬陷一事实在叫人愤慨,他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到后来自然而然又要将此事交给最信任的舅舅去办。

  应璟拱手道:“陛下有命,臣自然鞍前马后,可眼下就要到年关,西域万国来朝,兹事体大,臣实在分身乏术啊。”

  周丰容见他放弃了插手此事的机会,还一脸坦荡,似乎丝毫不惧别人来查,不禁也有些怀疑,难道对付自己的真不是他?

  朝中最多的便是墙头草,先前周丰容被冤枉,大臣们都赶着回避,此时见他无恙,又纷纷赶来慰问,一下朝便将他围住了。

  荀绍朝那边看了一眼,转身出了大殿,短短几日被囚,身上的官袍都宽大了许多,行走起来衣带当风,反倒平添几分风流气韵,沿途惹了不少目光。

  她没有去东观宫,直出宫门,跨马缓行。

  天气阴沉,周丰容终于应付完大臣们出宫,天上已飘起飞雪。宫道上本就安静,此时更是悄然无声。

  走得好好的,车夫忽然“吁”一声紧拉缰绳停下来,他正想着事情,骤然被打断,不悦道:“怎么了?”

  “大、大将军,这……”

  周丰容揭开车帘,微微一怔,荀绍跨马挡在车前,一头一脸的雪花。

  “大将军终于脱险,下官特来恭贺。”

  周丰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抿唇不语。

  荀绍趁他不备,忽而跃上马车,直攻向他。周丰容吃了一惊,连忙格挡,哪知她只是虚晃一招,抽出他腰间长剑便跃下了车。

  车夫早吓得远远躲开了。

  道旁有其他大臣的车马驶来,但大将军的车驾在此,岂敢赶超,只能全堵在后面,见了这幕,纷纷将车帘揭开道缝悄悄观望。

  荀绍视若无睹,执剑立在车前,长睫上沾满雪花,说话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八年前凉州生变,荀家军受阻,只有我年方豆蔻,行动自由。当晚我率一百二十轻骑突围出城,疾行数营,然而偌大西北,将领但凡见我一介少女便当做儿戏,无人理会。后来返回途中,得遇大将军队伍,我冒死求援,禀明利害,竟然获允。”

  “我永远记得当年那个耳可听忠言,眼可观天下的英武少年,期许有朝一日可与他并肩驰骋,甚至连一个赌约也紧咬着不放,以为终于一日能守得云开见月明,然而我对你有情,你却对我无意,强求终究无益。”她抬眼看着周丰容,自嘲般笑了一下:“所幸我自认已全力以赴,再无遗憾。”

  她自怀间取出赐婚诏书,轻轻一抛,挥剑劈成两半。

  “从今往后,荀绍与大将军再无瓜葛,但你记着,是我不要你的。”

  长剑被重重插在地上,她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驰远。

  周丰容震惊地看着雪地上的诏书。

  她对他有情?

  他以为这一切不过源于她被压制后的意气用事罢了。

  在场的人大多没听清楚二人说些什么,但前后动作却看得明明白白,大约猜出了是怎么回事,却又只能装作不知道。

  毕竟事情若是传扬出去,在场的人哪个摆脱的了嫌疑?

  被堵在最后面的马车里,应璟刚刚放下车帘。

  范一统悄悄跑去前面围观了一下,此时嗖一下钻进车内,压低声音道:“真搞不懂这个荀大人什么意思,在牢里的时候不是说什么都不肯丢下大将军的吗?这会儿人没事了,她倒跟他一刀两断了。”

  应璟道:“这才是荀绍,就算要断,也绝不弃对方于危难。”

  范一统不免感慨:“那荀大人也算有情有义了,大将军委实绝情。”

  应璟微微笑了,周丰容为人骄傲,而荀绍这一次随他出征,恰恰踩碎了他的骄傲。他本就无法容忍,回都后又遭遇赐婚,只会觉得荀绍对自己步步紧逼,又哪里会看到她的好?即使荀绍为他身陷囹圄,他也断不会领情。

  可荀绍这么多年遭受多少白眼,自尊又岂会比他弱?二人会走到这步,全在他预料之中。

  大雪连降数日,荀绍有心回避朝臣目光,干脆称病告了假,在府中窝了好几日。

  竹秀已经得知她和周丰容决裂的事,没一句责备的话,反倒夸她做得好。当天特地设案朝西北方向祭拜,对荀绍父兄在天之灵道:“你们家荀绍真有本事啊,当着百官的面打大将军的脸呢,啧啧啧,看以后还有谁敢娶她!”

  荀绍捧着本书装认真,当做不知道她在挖苦自己,结果被她劈手夺下:“当我不识字呢?书都拿倒了!”

  她将书一丢,又开始唉声叹气:“原本还以为国舅对你有意,可我这次去求他,他也没出力,想必真是我误会了。”

  荀绍干咳一声:“他自然对我无意,不过倒是去牢里救过我。”

  竹秀一愣:“真的?那你怎么没出来?”

  “我觉得他就是幕后暗算周丰容的人,与他争辩了几句。”

  竹秀气不打一处来,恨不能揍她一顿解气:“你让我说什么好?他暗算周丰容的事先不管,既然他去救你,你不领情至少也得道个谢,哪有将人气走的道理。”

  荀绍撇撇嘴:“反正我与他已经闹僵,今后大约也不会往来了。”

  话虽如此,心中多少有些遗憾。和他毕竟已相识多年,尽管道不同不相为谋,也算交情不浅,这次他中途收手,未尝不是顾念旧情。

  何况她早就说过出入官场是做好了准备的,如今被暗算,技不如人只能泄愤,反倒显得无能了。

  竹秀气呼呼地出门:“好得很,你跟全天下的人都决裂算了!”

  大雪足足五日才停,东观宫事务清闲,没人来催荀绍当值,她平常与朝中的人往来甚少,和应璟一断联系,便成了孤家寡人一般,闲得发慌。

  周丰意倒是递过拜帖说要来看望,但荀绍明白他是为了她和周丰容的事,婉言谢绝了。

  实在无聊,她提了兵器去练武,专门挑雪堆得厚的地方练,将地上踩出一个一个深坑来才罢休,还深觉有趣。

  不知不觉玩出一身汗来,却听有人道:“我还以为年纪渐长就会稳重了呢,原来荀东观是越活越小了啊。”

  荀绍身形一转,看见应璟倚栏而立,披一件厚厚的大氅,金冠高束,眉眼如画。

  “你……你怎么来了?”她颇感意外。

  应璟在廊下坐了,敲敲腿,悠悠道:“我听说你将陛下钦赐的诏书给一剑劈了,可有此事?”

  荀绍一惊,完了,这下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