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执最近的火气有些大。
那日萧辰宇对他的顶撞像是在他的心口上割出一道伤口，再撒上一把盐，一想起来就火辣辣的痛。
抛去头顶上所顶着的‘余庆堂’这三个字所代表的耀眼光环不谈，就算以他现在一个掌柜的身份，乘风县里上至知县老爷下至贩夫走卒敢以那种态度对待他的人基本上没有。
因为虽然他只是一个商人，在这个时代士大夫眼中连农民也比不上的卑微的身份，但是他却有绝大多数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钱，这可是除了权力之外唯一一样能让平时道貌岸然的官老爷们卑躬屈膝的事物，甚至可以说，是也能让权力都卑躬屈膝的事物。
他后来发现那日在药铺的表现是有些失态，和一个臭名远扬，并且在自己的计划里活不过一二个月的人计较，值吗？
用这个很能宽慰人的理由安慰自己很多遍，火气才渐渐的降下来。
谁成想，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县里一日之间涌入了好几千的灾民，几乎在几盏茶的功夫就把店门前的大街塞了个满满当当。
看着这些面黄肌瘦的面孔，有一点他倒是和萧辰宇想到了一起，这么多人如果得不到救助，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心里狠狠的诅咒了一下只会捞银子其它事什么也不会的戚胖子的同时，连忙吩咐圆脸伙计领着其它伙计将铺门封上，然后准备一些刀枪棍棒，人手一把，谁也不许回家，都在铺子里守着。
他担心的倒不是店里的商品，毕竟不是米面一类能让人活命下去，灾民们最为敢兴趣的，关键的是，后堂密室中有个小银库，哪里可存着好几万两准备和倭人交易时用的银子，损失不得。
经过了提心吊胆的一晚，并没有什么异常发生，早晨刚想躺下眯一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又把他惊起。打开房门，见圆脸伙计一脸煞白的站在门口，“掌柜的，不好了！”
李执的心一惊，“什么事？”
圆脸伙计焦急的接着说道，“店门前……店门前来了很多灾民，把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同时还有更多的人朝我们这来了……”
李执皱皱眉，“朝我们这？围了咱们余庆堂？”
圆脸伙计纳闷，“是呀，原本都在大街上，今早不知抽了什么疯，就都围在咱们店门口，而且，一个个像个木桩子似的杵在那也不说话。”
李执有些不确定，“你是说单冲着咱们余庆堂来的？”
圆脸伙计点头道，“对，其它家铺子门口一个人都没有。”
“看看去。”李执说完，心没来由的一沉，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妙。
没敢开铺门，叫圆脸伙计拿了把梯子搭在墙头上，李执刚把脑袋探出，眼前的情形把他吓了一跳……
能有几百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在十几个看起来比较精壮的汉子带领下，就那么一个紧挨一个齐刷刷的站在他的店门口，都以一种饥渴的，仿佛是在原野上溜达了好几天未找到食物的狮子般的眼神盯着写有余庆堂三个大字的招牌，确如圆脸伙计所说，远处仍有一股股灾民在一个个汉子的带领下朝这边涌来。
见有人露头，为首的十几个汉子一齐挥手，他们身后的人群便齐齐的喊了一句，“求大老爷施舍。”每一个人的声音倒是不大，有气无力的也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但几百个声音汇聚在一起的压迫感还是让他不由自主的一缩头。
回头对着身下的圆脸伙计怒斥道，“还等什么！快从后门出去，到县衙找那个死胖子，让他派兵来，就说灾民造反了。”
“是。”圆脸伙计应了一声转身就要朝后门走去。
“等一下。”李执又喊道。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刚才匆忙一瞥间看见了一个很诡异的细节，领头的十几个汉子挥手的时候，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相同的一件东西，好像是一张纸？
饭都吃不上了，拿着纸干什么？集体拉肚子？这说不通呀，他不由得又把脑袋探出去。
此时店门前，领头汉子中的四五个正同时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颗小石子塞在纸中央，然后将纸一团，用力一抛……
“嗖”的几声，四五张纸因为中间有石子越过围墙和李执的脑袋，飞进院中，正好落在圆脸伙计的左右。
圆脸伙计吓得一跳脚，语带颤音，“怎么，要打进来了？”
“别慌！”李执也开始纳闷，无缘无故的单单围了自己这无米无面的铺子，而且四五个汉子抛完纸后又规规矩矩的站到队伍前，再没有其它的动作，难道蹊跷都在这纸上？连忙从梯子上下来，拾起一张纸，拿在手里摊开。
一看，愣住，再端详，冷汗流了下来，又过一会，身体不由自主的晃了晃，差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站在一旁的圆脸伙计从未见到过自家掌柜这样子，有一次，他有幸随李执去了京城里余庆堂东家的家中，当李执被手眼可通天的东家训斥时，也没有今日这般的失魂落魄。
那纸是催命符？
他也好奇的拾起了一张，展开看了看……一张再普通不过的纸，上面简单的画着两个人，一个手擎着银子，一个手擎着倭刀，两个人都将手向前伸出，看起来像要把手里的东西互换。
画工不敢让人恭维，很潦草，但隐约看得出两人脸上都带着笑意。纸的右下角有四个小字——每人十两。
就这样一张纸，至于吓成那样子吗？圆脸伙计不解，走到李执身边，轻轻的唤了一声，“掌柜的……”
李执好像刚洗过脸，脸上全是汗珠，费了好半天劲才挤出三个字，“开铺门。”
“开铺门？”圆脸伙计大惊，“外面那些刁民还不把店里东西都抢了”
李执看向圆脸伙计，将手中的纸费力的送到他眼前，仿佛那纸有千钧之力，“没看懂上面画的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两个……啊”圆脸伙计倒吸了一口凉气，突然间恍然大悟，“画的是我们和倭人交易的事？”
李执没点头也没应声，只是勉强露出了一个你还不算太蠢的眼神。
圆脸伙计也呆住，好半响才说道，“那底下的‘每人十两’四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李执此时已深吸过几口气，回复了一下心情，“灾民都是外地来的，不可能知道我们与倭人交易的事情，这是有人想救灾民，要我们余庆堂给每个灾民十两银子，就算暂且把我们与倭人交易的事揭过去。”
圆脸伙计仍不甚明百，“把我们余庆堂当什么了，弄了这么一张纸，就来讹我们的银子？”
“我也不想给，可不给行吗……”李执脸上的每一个汗珠中都浮现出苦涩，“那人现在还留有余地，不过是用纸把我们和倭人的事在灾民中宣扬，灾民们怕是看不懂，如果不给……他用嘴来宣扬，怕是这几千灾民都知道了我们和倭人交易的事……”
“乘风县向西过了济南府便是京城，不过三百余里，那个死胖子对灾民又不管不问，若是有一天灾民流落到京城，在京城里把我们的事宣扬开来，传到当今圣上的耳朵里……”这段话，李执说的时候声音很小，不知是想说给圆脸伙计听，还是想分析给自己听，说道此处，打住了话头。
一听到‘圣上’二字，圆脸伙计又呆住，手中的纸不自觉的滑到了地上，随后，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这……这……这……”支吾了半边，也没支吾出个所以然来。
院外恰巧又传来一声‘求大老爷施舍’，圆脸伙计一激灵，突然想起好像还有一颗救命稻草，“还有戚胖子，他不是拿了我们的银子吗，我们就该找他，让他把事情搞定呀？”
“哼……”李执冷哼一声，“他搞得定吗？三五张嘴也还罢了，好几千人呢……”
“东家！我们还有东家，您的表哥呀，凭东家的能耐，这么点小事……”圆脸伙计再说。
“小事？我们这叫通倭。”李执厉声说道，“万一圣上怪罪下来，表哥自保倒是有余，但总要找个替死鬼……”看了看着圆脸伙计的脖子，“这替死鬼不是你我还能是谁。”
在李执目光的注视下，圆脸伙计只觉得自己脖子凉飕飕的，脑袋在上面好像也不怎么安稳，果断的把嘴闭上。
“死穴呀……”李执长叹了一声，“那人用这几张纸点中了我们的死穴。照办吧，开铺门，让伙计们把密室里的银子都抬到店门口，每一个灾民，十两，发！”
“不过……”他说了那么多的话，神智已清明，“咱们也不能输的太彻底，先贴出一张告示，就说我们赈灾。”
“是。”圆脸伙计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声，转身走去，没走几步，突然发现自己只顾得事情的严重后果，而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回身又问道，“掌柜的，你说的那人是谁？”
没得到回答，得到的是一个你蠢到家的眼神。
“啊，萧辰宇！”圆脸伙计在眼神的刺激下很快就转过味来，乘风县里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们与倭人交易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