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褐色的血，城门处渐渐微弱的火光，还有……一地已码放的整整齐齐的尸体。
萧辰宇望着这肃穆的画面，沉默且悲戚。
饺子馅已经被剁了。
那群本以为到这个小县城里会上演一场华丽大戏的人，最终都以葬身火海或身首异处的方式谢了幕。不过忠勇队和山里下来的队伍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就是他面前整整的七十三具尸体。
这个代价，他领着张老实进回春谷点银子时和老爷子谈起过，也预料到了，可一旦真的面对，心还是一阵很强烈的痛。
如果不是倭人来，以这七十三人的年纪应该留在家里或侍母或育儿，或憧憬未来；如果不是像这七十三人一样的人来，乘风县可能就会像他前世的南京城一样，被来犯的千多号倭人变成一座空城，一座死城。
这七十三人当得起‘英雄’二字，但是当的只能是死去了还默默无名的英雄。
他们大多是随老爷子从山上下来的，忠勇队下城墙参战比较晚，只有四个人不幸的属于他们之中。萧辰宇与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甚至都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所以，一阵沉默之后，他迈步来到了他们中间，边看着他们的脸，边从他们的身旁走过。
走的很慢，看的很认真，确定自己记住了每一张安详无悔的脸之后，方才来到了他们的前面，深深的弯下了腰……
萧辰宇身后是老爷子、三兄弟、何五、赵载淳、三美女及后来也下了城墙的欧顺民与张老实，再身后是同他一样面色悲戚的山里队伍和忠勇队的所有成员。
其中除了三兄弟见识过这个动作以外，其他人都对这个动作感到茫然，但是却都读懂了这个动作里包含了对死者深深的敬重。
千多人都随他对死者鞠了一躬。
之后，他来到许大啸面前，轻唤一声，“大啸……”许大啸抬头。
双目相对，热泪四行。
萧辰宇不是一个轻易流泪的人，六年商海中的尔虞我诈把他的眼睛磨练得像心脏一样冷硬，但是看过那些跟随自己只有一个月的简单纯朴的生命变成了冰冷的尸体，泪腺还是没能控制住。
许大啸是个从来不控制自己感情的人，早已经虎泪盈眶。
“安置小林村乡亲的那个向阳小山坡，不错。”
许大啸明白他的意思，总要为死去的同伴找一个好一点的歇宿之地，没擦眼泪，回身对着队伍里众人，声音嘶哑的大喊，“带他们回家！”
队伍前排约三百多汉子走了出来，每四人抬起一句尸体，仿佛抬起的是他们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
刚要起步……
“慢。”萧辰宇深沉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手中有鸟铳的兄弟把鸟铳举起来，鸣三声，给他们……指指路。”
鸟铳队伍里原本有三十几只，这次战斗从倭人手中又缴获了一百八九十只。
二百多只鸟铳齐鸣三声之后，便是千多个汇聚在一起的悲壮声音，“回家……回家……”
夜色仍深沉，月儿仿佛也不愿看到地面上的铁汉柔情，又悄悄地躲进了云层后。
千多只身影逐渐被夜色吞没，只剩下一句“回家”还在夜空里缭绕。
萧辰宇领着队伍走了，城门处的大火也渐渐熄了，城墙上，那一干看热闹的百姓闻着火中传来的腥臭味，看着城墙下成堆成堆无人理会的倭人尸体，脸脸都是震惊。
火起时，他们是高兴的，因为他们的家和家人都得到了保全；激战时，他们是目瞪口呆的，因为他们从来没亲眼看到过这么激烈的战斗，而此时，他们看着已不见踪影的队伍，自然而然的想到了一个问题：
小萧大人从哪搬来了这么一支悍不畏死的队伍？
这个疑问他们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答案，不过，因为有幸目睹了这次激战，使得他们在若干年之后有了引以为傲的吹嘘资本。
若干年后，对着朋友或子女，他们大都是这样说的，“知不知道咱们大明朝名满天下的萧大人？他呀，和倭人的第一战就发生在咱们县的东城门，弄了些青砖，点了一把火，把倭人烧得狼哭鬼嚎，没进火海的又被他请来的天兵天将在不到一刻钟的时间里杀的干干净净。”
看到听者脸上的疑惑，他们大都加上一句，“别不信！老子亲眼看见的。过了那晚那支队伍再也没在咱们乘风县出现过，不是天兵天将是什么！”
……
以七十三条生命换取四百多倭人的一个不留，萧辰宇认为这不是大胜，而是惨胜。
因为生命是不等同的，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在正义与邪恶之间却可以归归类，七十三条属于前者，那四百多条明显属于后者。
正义与邪恶同归于尽，哪怕是一比六的比例，也很不值。
所以，回山的路上，沉默与悲伤继续。
“大人……”刚走出没多远，在他身边的老爷子开口，语气和神色都透着一股安慰之意，同时，睿智的老人也没说那些‘战争就难免死人’的空洞话，“如果多准备一些盾牌、长枪，下次再遇上这样的战斗，伤亡就会小很多。”
萧辰宇有些惊讶的看向老人，不明白长枪盾牌和伤亡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系。
“大人还记得老夫第一次进谷时说过的布阵合击之法吗？”老人理解他的惊讶，接着说道，“所谓布阵合击，简单的说就是十人一组，形成一个攻防整体。进可攻，退可守，长时间的练习之后，能把十个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
“这不仅需要盾牌和长式武器，同时也需要十人间的默契和好的身手。老夫之所以没在这次战斗之前和大人说这个，是因为咱们队伍里的人身手不够，即便练了，也不能让阵法发挥出威力。”
“那现在可以了吗？”
“如果有那些装备，再有三个月的时间，老夫保证，下次遇上这样的战斗，伤亡不会超过二十人。”
“装备我来想办法。。”话音刚落，萧辰宇突然见前方的路上奔过来两道身影。
“是老夫派到海边打探动静的人。”老爷子视力要比他好，解释了一下。
两个年轻人匆匆来到两人身前，站定，其中一人开口，“大人，老爷子，倭人的上岸地点找到了，海边有五十多个倭人，一半在前面放哨，一半留在舢板旁。”
“有没有可能把这些倭人一起解决掉？”萧辰宇望着来人，问道。
“一起？”说话的人犹豫了一下，而后坚决的摇摇头，“大人，没可能。他们周围都是将近二百米的开阔地，不管是强攻还是偷袭，只要咱们一露面，他们就会逃了。”
萧辰宇闻言深深皱起了眉。
他之所以没带着忠勇队的人回城，就是因为海边的这五十个倭人。
这些人和来犯到县城门口的倭人们一样，是一个也不能留的。否则，只要有一个逃回海里，海面上的那三艘大船就会闻风而逃。
夺不了大船，山里的队伍就不能撤到海上去……这个很危险。
因为经今夜一战后，他手中所有实力都暴露了出来，戚胖子很快就会知道消息，也很快就会怀疑城外的那只队伍来自哪里，虽然他为这件事已准备了说辞，但是只能瞒过一时而已。
关键的是，他担心的不是胖子，他的实力现在足以让胖子点头哈腰，但是胖子之上还有知府，还有巡抚，还有京城里的大人物，乃至于皇帝，这些人任何一个如果知道乘风县里藏着一只千多人的队伍，都会不高兴的。
他们不高兴的结果是，随便伸出两根手指一捏，就会把这支队伍扼杀了，萧辰宇的抗倭大计也就无从谈起了。
所以，队伍转移到海上是必须的，夺到大船也是必须的。
可是，不把海边看守舢板的倭人一窝端掉，怎么可能夺到大船？
萧辰宇的眉头皱的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