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之后,师傅便将他收留在己侧,教他武艺、授他识字,将他收为了徒弟。
师傅是一个非常随和的人,平日里温柔慈祥,像是一个温文尔雅的长者,然而,有时候又像是非常执着顽固,为了自己坚持的原则而毫不留情的去坚持一些东西,尽管那时的郝仁并不明白师傅坚持的究竟是什么。
直到后来,土木堡之变当今圣上被俘,平日里温柔的师傅却第一次跳出来坚决抵御外敌,那是长大成人后的他第一次直观的明白了师傅所坚持的究竟为何,也是从那之后,他便将师傅的一言一行作为了自己的终身的信条,不曾改变。
在他眼里,师傅是一个和善慈祥、温文尔雅的长辈,一个刚正不阿、清廉公正的好官,一个忠心报国、为国为民的英雄。是所有人眼中能力挽狂澜的人,能救世于民的人。
然而,令后来的他万万未曾想到的是。。
就是这样一个为国鞠躬尽瘁了将尽一辈子的师傅,最终却落得了个被满门抄斩的结局。
没错,那个将师傅满门抄斩的人,正是土木堡之变被俘后,一心被师傅所拼死救下的英宗皇帝。
这个世界,究竟是荒唐可笑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呢?
那懦弱无能的英宗曾经就因听信谗言亲征指挥失误,导致了土木堡之变险些亡国,师傅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力主守卫京师,而被临危受命的郕王陛下亦是仓促继位,组织全国上下立主反击,最终将当时被俘虏的英宗从瓦剌兵手里救了下来。
原本行了如此亡国之事,英宗能安然归来已是万幸,郕王也因此将他奉为“太上皇”算得仁厚,本应就该了此余生,可又有谁会料到,七年后英宗竟会南宫蓄谋、夺门复辟,不仅是将弟弟郕王软禁,更是将曾经立推郕王继位的一干大臣以“谋反”的名义压入大牢,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当年守卫京师、战功赫赫的兵部侍郎于谦。
英宗在明知师傅在京师保卫战功不可没的情形下,依旧为了皇族权利的争斗,而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师傅斩杀,到头来师傅戎马一生,不是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却是死在自己誓死保卫的大明天子令下。
呵,真是可悲又可笑。
所谓“善恶有报”,究竟是世人自欺欺人的隐瞒诓骗,还是一叶障目的时机未到呢?
他曾经花了上十年的时间妄图去揣摩这个答案,然而却依旧徒然,这究竟是为什么?
又或者说是,他究竟想做一个怎样的人?
“阿仁!住手!!!你醒醒!!!”
郝仁突然从漫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稍有那么一个慌神,便有一个明亮的声音凄然地撞入自己的耳膜,似是晨曦开明,万古长空,不觉将夜空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换来了一丝耀眼的光芒。
他微一抬眼,这才于指缝中瞧见了远处天际那万千云层之下,一个浑圆的旭日正冉冉升起,不觉令他模糊了双眼,在一片模糊的视线中,他看见了白诗翰正死命的抓着自己执刀的手,眼神复杂的看着自己,郝仁却有些茫然。
“为什么要阻止我杀该杀之人?”
“你这不是在杀他!而是在杀你自己!”白诗翰近乎咆哮着道:“你不是说过你不想再回到从前了么!你不是已经为此努力了十年了么!”
郝仁愣了一下,恍然间抬头,瞧见对面的芊芊抱着大哭不止的小纪,此刻正惊恐着一双泪眼瑟瑟发抖地看着自己,他心头跟着微微一颤,低头一看,也才猛然的发现了满身鲜血的自己,此刻已浑然可怖得像是一个地狱的鬼魅般,连他自己都感到难掩的震惊与陌生。
许久之后,郝仁才终于深吸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刀刃,而难以放下的,却是心中的万般思想。。
果然又是如此,曾经努力压制于心底的那个猛兽,如今又在稍不留神中迸发了出来。
脑海中蓦地闪过一丝熟悉的声音。
“孩子,这不是你应当做的事情。”
曾几何时,当他心中的猛兽第一次肆虐而出时,师傅这样阻止着他道。
然而,他却不甚明白。
这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呢?将那些那些奸佞之徒斩尽杀绝难道有错吗?如果有错,那么那些被奸佞之徒妄杀之人也算是有错么?他们就活该被杀么?
“师傅,为什么您要让我多积善行德呢?好人就一定会有好报吗?”
那时的师傅却对他摇了摇头:“不一定。”
年幼的他甚是困惑:“那为何我们要去行善,为何要去做好人呢?”
犹记得那时,师傅抚着他的头这样回答:“时光能冲刷恶行,却不会泯灭善迹,所谓恶行,会随着恶人的消亡而消亡,而善迹,却并不会随着善者的消逝而消逝,它们会像阳光一样普照着所及之处,在人与人中代代传承下去。”
郝仁还清楚的记得,同样是在京师保卫战时,他曾因怒上心头而亲手将锦衣卫的指挥使马顺打死在朝堂之上,后来郕王陛下亦是以“王振余党”之罪名派他带人去抄马顺的家。
那时,有一个小男孩,突然握着一柄扫帚前来阻拦,一面大声喊着:“不准抄我的家!你这个坏人!”说着,便抡起扫帚朝郝仁的脑袋上打去,他却并未有所躲闪,只任由着男孩来打,直到男孩将手中的扫帚都打折了,却依旧不肯罢休的上前用脚拼命的踢踹着他,一面哭着道:“把爹娘还给我!把爹娘还给我!!!”
这样的画面何其熟悉,就好似自己十二岁那年眼见着父母被杀,愤怒地看向那群凶手时的眼神,亦像是他给那群瓦剌军下毒时,挥舞着刀剑朝他们一个个砍去的情景。
有时候,他也会甚为迷茫,不明白眼前发生的事情为何,不理解老天安排的结局为何,
错与对,是与非,好与坏,善与恶,
究竟哪一样才是应该坚持,应该忘却的?他不知道。
曾经,师傅原是唯一能跟他解惑之人,可如今,却连师傅都已不在了。。
郝仁又很想问一问九泉之下的师傅,倘若他早已知晓了自己的结局,又是否会对曾经的选择有所后悔?
这个答案郝仁本是十分清楚,师傅的回答必然是没有疑惑的,
疑惑的不过是自己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