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书屋 > 官场 > 大地主全文阅读 > 第84章 光绪三十一年(1)

第84章 光绪三十一年(1)


转眼已是光绪三十一年的年关,只要年初一一到,路才秀就满虚岁十三。春旺已是九间楼名正言顺的大管家。

几年前,惠州三洲田的起义失败后,官兵把惠阳一带盯得更紧,偶有乡党造事,官府总是一杆抓押,各地乡民的日子反倒过得安静自在。清廷没落,已是众所皆知。光绪帝虽然年轻,但软弱无权,乡民们估摸那慈禧太后的日子也差不多活到头了。朝纲内外混乱不堪,但南方一角的陆阳大地,日出日落依然,袅袅炊烟流露着一方百姓的安宁。

正如路三爷所料,路才秀撒过几次铜钱之后,开始觉得没什么意思,索性懒得理乡里的人,终日无所事事的在乡里晃荡。有时,他蹲在一截矮墙上,从正午开始等落日,一直等到红霞染遍西天边,才立起身拍拍屁股。

好几次,春旺对路三爷说,是不是该给路才秀相一门亲事了。路三爷总是说:“春旺,缘来缘去,能等不能求。慢慢等着吧,等上合适的再去说。况且,你看他那个刺流子的模样,谁家能安心把女儿交给我们。”

春旺心里想说,路三爷他还没成家那时候,那个顽皮捣蛋的性子,并不比路才秀好多少,但他想想便在心里作罢,如今的路三爷是多好的一个人。春旺很疼路才秀,三餐饭食,都是自己亲自去把路才秀喊回家里来,亲自操理给他吃。

春旺心想,自从少爷路才秀出世后,九间楼发生了太多事。他依然记得路才秀出世时的那个清早,自己一路欢天喜地地跑到鱼塘找路三爷,可路三爷一听是路才秀出世了,脸上却涂上了一层灰。

有一次,在一个光亮朦胧的寒冬清晨,春旺一屁股蹲在石阶上,沧桑感十足地对蹲在石阶上的路才秀说:“少爷,那日清早,三爷听说你出世了,他整个人立马就蔫掉了。以往,他的腰身总是直挺挺的,那一日他就蔫掉了半截。那时,我看着三爷慢慢走回乡里,第一次感觉到他开始变老。”

路才秀刚一出世,就从娘胎直接掉进尿桶里。如此离奇的出世,使他成为五乡四里的一个笑谈。后来,乡里人都说他是怪胎,妖怪投的胎,但他爹路三爷却不这么认为。路才秀没在娘胎里待足十个月,便自作主张地降生到九间楼,路三爷断定他是破家星投胎转世,注定要来折腾这个久经考验的大家族。

路三爷在见到路才秀的第一眼时,就把路才秀从窗口扔出去,这又使路才秀刚出世没多久,名声便远播陆阳县里外。这十来年,路才秀无所事事的在乡里晃荡,路三爷总觉得九间楼藏着一个无法拭去的隐患。他希望这个隐患只是自己的一个误猜,路才秀也许并不是个什么破家星。况且,自己总是要走在路才秀前头的,即便路才秀永远不成器,自己终究还是无能为力。俗话说,富不过三代,可路三爷家,单是九间楼建成之后,也已经活了几代人了。

路才秀并不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也不是个容易记仇或者怀恨的人。他才不管什么恩仇什么善恶,可他总是有仇必报,而且容不得别人在他眼前耍得意。他最看不惯的,是那种喜欢露出一脸得意又显摆的人。乡里好些人都爱笑话他,也有好些人怕他,路昌茗就是其中一个爱笑话他又怕他的人。

有一回,路才秀翘着屁股蹲在老祖庙的一个墙角,神情专注地看着两只大黑蚁打架,路昌茗突然在他屁股后头大声喊叫:“少爷,你怎么拿屁眼看人啊?”

路才秀伸长脖子,把脑袋勾搭在裤裆下瞅了他一眼,并不想理睬他。

不料,路昌茗见他把脑袋勾搭在裤裆下的模样很滑稽,还想笑话他一番,兴致大发地哈哈大笑,喉咙梗着气,好几次都吐不出话来,忍了个满脸涨红才叫道:“少爷,你的屁眼都快翘上天了。”

路才秀又把脑袋勾下裤裆瞅他,暗叫死短命的路昌茗害他把脖子勾得发酸,酸到整个脑袋像是要掉到地上去。他涨红了脸,响亮地问:“日日草名,你的后嘴昨夜吃过肉狼了吗?”

路昌茗没听明白他的前半句话是把自己的名字拆开来叫,却被他的后半句话梗得恼羞成怒。路才秀勾着脖子瞅见他的两个眼珠子在眼眶里滚了滚,翻出两点白,然后就气呼呼地走掉。

路才秀见路昌茗走开的样子狼狈不堪,心里头很是快活,又对着他的身影响亮地问:“你的后嘴吃肉狼的时候,是不是跟拉屎一样爽啊?”

路昌茗怎么也想不到,路才秀到底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后门喜欢吃肉狼的。但是,其实乡里好些人都已经知道了,路昌茗是白长了一个大毛狼和一对狼泡卵,他对女人没有一点能耐。

年月一久,乡里人都忘了路才秀是破家星投胎转世的,平日里也没人再拿这个事来说笑。直到年后沙塘乡一年一次的元宵灯花夜,乡里人才忽然又想起路才秀是个地地道道的破家星。

年前的十一月,忽然有三个女的来到了沙塘乡,其中一个中年女子几乎让整个沙塘乡的男子心头为之一振。有人忽然想起什么,对旁人说:“要是三夫人还在世,跟她有得一比。”

来人便是惠州府城怡香楼昔日的老鸨雅姿娘,还有龟婆,再有一个是年纪才得几岁的小女崽,是雅姿娘的女儿,叫史水灵。

当年三洲田起义失败后,向南风逃去了香港不久,雅姿娘就卖掉了怡香楼,离开惠州府去潮州待了几年,终究还是没能找到一个让自己安身活着的地方。人生得太抢眼,走到哪里都招人耳眼。当年向南风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告诉雅姿娘,李铁柱是进了北山当匪。而且,向南风也不愿意把这个消息告诉雅姿娘。

李铁柱曾回了一趟惠州府城的怡香楼,才知道怡香楼的当家已经换了姓。他心想雅姿娘一定离开了惠州,大概是跟着向南风一块逃走了。想到这里,李铁柱心里忽然感到异常落寞。

有一回,雅姿娘盯着女儿的脸看了一会,忽然眼前一亮。没过几日,雅姿娘就让龟婆顾了辆马车,收拾家当往陆阳南下,一路来到沙塘乡。她心想,这个年关一定要过得安安心心。

雅姿娘到了沙塘乡后,在沙塘圩最靠北边的小茶馆借住了几日。茶馆掌柜欢喜得不行,因为一连几日,茶馆的生意甚好。乡里好些人来到茶馆一坐就是半日,为的就是亲眼目睹雅姿娘的风姿。也是这时候,乡里的一些女人,说是有个女妖精来到了沙塘乡。

几日之后,雅姿娘就把茶馆买下来,茶馆的掌柜是路氏二房头的一个里老,得到一笔可观的银子,心中大喜。雅姿娘之所以看中这家挨着鱼塘的茶馆,是因为这里是乡里的最北边,鱼塘后面就是田地了,足够安静。

雅姿娘终于用回自己的原名叶筱倩,沙塘乡人称雅姿娘。他买下茶馆后,就去九间楼找路三爷。路三爷终于见到这位已经把沙塘乡煮得沸沸扬扬的女子,果然像乡里说的,长得真是不同凡人。乡里人把她跟自己的亡妻相比,路三爷心里难免别有一番滋味。

路三爷把雅姿娘请进迎福堂堂屋,让下人冲了一泡上好茶叶,请她吃茶,说:“我早已听闻乡里来了位大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雅姿娘笑着说:“路三爷,二十多年前,我来到惠州时,早已听闻你的大名,如雷贯耳啊!我初到贵地,理当立即来拜访乡族长你。但这几日尚未安顿下来,才等到今日来拜访。”

雅姿娘的言行举止出落不凡,路三爷料想此人大头来头,便说:“不必多礼!乡族长是为乡亲担忧,不是让人拜访的。冒昧问一下,为何你要从惠州来到我们这个小乡里呢?”

雅姿娘叹了口气,说:“三爷,我实话跟你说,我跟相公早年到了惠州,一住就是二十年。几年前,我家相公过身了,我一个女子孤身寡人,在惠州那样的地方,哪里能待得安稳。后来,我还去了一趟潮州,想换个地方,安安静静地过时日,心里还是不踏实,那里毕竟人生地不熟啊!为了选个地方安居,我可是想破了脑壳。后来,我忽然就想到,不如离开这些府城,找个安安稳稳的乡里住下,平平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把女儿养大,也就满足了。要选乡里,我立马就想到了沙塘乡,这里乃书香家道,仪礼之地,我来这里没错。”

路三爷很能理解雅姿娘孤身寡人寻个安稳的着落确实不易,但他始终觉得雅姿娘来到沙塘乡,不像她说的那么简单。转念一想,他又觉得不该乱猜猜测别人,或许就如她说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便说:“你对沙塘乡如此美誉,过奖了!沙塘乡的外姓人家不少,我想你能在这里住得很好。”

“是啊!”雅姿娘很是欢喜地说,“我才来几日,但是真想不到,乡亲们真是要比那些府城的人好!大家虽然好奇我来了,但是,大家都是图个好奇,心里都是好心好意的。相比之下,外头的府城,人的心眼多得不行。”

路三爷请她吃茶,说:“那倒是。乡里的人,谁家有几亩地,有几张椅子,彼此都清清楚楚,又都是种田种地的人,没有什么好算计的。你往后有个什么事,可以找乡里的诸位总理,也可以来找我。你既然在这里住下了,就是沙塘乡的人了。”

雅姿娘的心终于落定,心想选中沙塘乡,真是一点没错,说:“三爷,我来到乡里,没一分一亩的田地,要找个营生的门路,我就把沙塘圩最北边的那家茶馆买下了,往后还要请你多关照。”

路三爷没想到雅姿娘这么快就会买下一家茶馆,心想她是铁定心思要待在沙塘乡了,说:“关照不敢!既然你落住我们乡里,我是乡族长,你有什么事,只管说,我本就该为乡亲做事的。”

雅姿娘之所以要来沙塘乡,只因两个人,一是李铁柱,二是自己仰慕已久的路三爷。李铁柱虽然不知去了哪里,但她觉得他迟早会回到这个乡里。她感觉到沙塘乡有一种扎在土地里的隐隐的力量,可以把这一个乡里的人牢牢栓住。

初次见到路三爷,果真如雅姿娘猜测的一样,路三爷是个多情多义,又德高望重的好男子。她满心欢喜地走出九间楼时,正好跟晃晃悠悠回家来的路才秀打了个照面。

路才秀撇了她一眼,正想径直走进大门楼时,送雅姿娘出来的路三爷叫住他,说:“才秀,来,这是刚到我们乡里住下的叶掌柜。”

路才秀愣了一下,心里顿时很不乐意。乡里的人老拿自己的亲娘跟这样一位女子相比,路才秀心里很是恼火,但他却不把恼火吐出来,而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他朝雅姿娘点了下头,就往里走了。

路三爷摇了摇头,说:“叶掌柜,让你见笑了。都说我路老三家风门风多好,你看我自己的儿,就一点礼貌都没有。”

雅姿娘已经猜到这个青嫩崽就是传说中的路才秀,笑着说:“原来是路公子啊!长得真俊!三爷,路公子年纪还小,你可不能怪他。”

雅姿娘拜访过路三爷,便寻人手把茶馆翻新。半个月后,茶馆不仅翻新了,还扩建成了双层,比原先的小茶馆大了不少。开张当日,年关已近,雅姿娘把路三爷和乡里的各房头总理,年长的里老,一并请了好几十人来庆贺。大门楼顶上的红布一掀,牌匾上的凤鸣楼三个字赫然入眼,两联大红鞭炮立马噼啪炸响。

乡里的好多男男女女都跑去凤鸣楼看热闹,就连那些平日里嫉妒雅姿娘的女人,都惊叹雅姿娘长得像是天下一绝,四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不仅白净粉嫩,还有一番丰腴女子的妩媚。这些话传到路才秀的耳朵里,让他觉得像是有条虫子爬进了自己的耳朵。

凤鸣楼开张后,生意一直不错,就连临近乡里的财东,也常常邀了相好,赶到沙塘乡的凤鸣楼来吃茶喝酒。篮子乡的沈必富,也趁家里那头凶恶的母猪外出时,让沈大树和沈如山把自己抬进了沙塘乡。这里不但菜色可口,价钱还很实惠。雅姿娘已经给龟婆请了几个下手,龟婆整日里忙得不亦乐乎。

雅姿娘的穿扮虽然简单,却跟沙塘乡的女子穿得不大一样,她总是在大衩裤上面,搭一件长长的碎花斜襟衫,一直罩到膝盖上,露出一双尖头小脚木底布鞋。沙塘乡的女子好多都不跟示弱,正好也到春节,大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路三爷见到此番模样,也觉得挺好。乡亲们平日里都在为生计忙碌,难得到了节前节后,热闹一番也是不错。

有一日黄昏,路三爷走到品心斋门口埕,在一把小凳子上坐下,说:“爹,转眼又快开春了,我们年年耕种,年年收租,好像这日子就没别的事好做了。”

一股浓烟从路老爷的鼻孔里呼出来,他把烟嘴里的烟渣抖出来,说:“三儿,你看我,每日出了吃烟吃饭,也没什么事好做啊!但我还不是得一日日地活下去。这样没什么不好的!人啊!生来就是这样,该知足!家里有片田园土地,有吃有住的,乡里亲友都和善往来,已是圆圆妥妥。”

路三爷两眼露出几分惘然,说:“爹,我不知道有多知足。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我也只是想,只要沙塘乡安安稳稳地过好日子,天下怎么乱,其实都不干事。只是,我们这一乡里的人,永远只能顺应世事,是福是祸,都由不得自己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