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三爷竟然打了路才秀,招香心里很是纠痛,在床上睁着眼珠子躺了一整夜。路福六每夜都要喝下七八两酒,有时还喝个一两斤。他总是在床上一倒就打呼噜。这一夜,招香似乎一点都没有听见路福六的呼噜声,反倒一直听见自己的脑壳在嗡嗡地叫。
第二日,招香醒来后,立马爬起身去找路才秀。路才秀正和往常一样,蹲在乡里东头的一截矮墙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日头从山顶上浮起来。
招香跑到路才秀跟前,又对着他的脸左右看了一翻,见他的左脸还有隐隐的几条血痕,眼泪又流了一把。路才秀还是当她是个影子,也不看她一眼。
招香忽然在路才秀跟前跪下,呜呜地说:“少爷,你的命,就是三夫人的命。三夫人是知道自己熬不下去了,才让你早早的出世。十月怀胎,三夫人怀了你才八个月,就把你生下来,她是知道自己熬不住了。她才生下你一个月,自己就走了,你是替了三夫人活下来的。三爷从来不会打三夫人,我以为他就从来不会打你的。没想到,没想到他会打你。”
日头升到山顶上了,日光刺着路才秀的双眼。他感到两脚发麻,头又一阵眩晕,就从矮墙上滑下来,也不理还跪在地上的招香,像个瘸腿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开了。
没过几日,招香就疯了。
一日清早,路三爷明明是提了那只鹦哥鹉出门去了,可品心斋门口埕竟然还有鹦哥鹉的叫声,而且一直叫个不停。梅花已经嫁给了九间楼的一个下人,每日清早还是要到品心斋打扫一番。她愣愣地看着那只鹦哥鹉,忽然觉得它跟十来年前路老爷养的那只被雷公炸焦的鹦哥鹉很相似,心里不由得一惊,对来喜说:“来喜,你听这只鹦哥鹉叫得这么兄,像是在骂什么!”
来喜抬头看了看,随口说:“来讨债的,不知道谁欠了它的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梅花脸色都变了,骂来喜说:“死来喜,你瞎说什么,人怎么会欠一只鹦哥鹉的债。”
这时,鹦哥鹉竟然学着人话,叫着说:“欠债!欠债!讨债!讨债!”
梅花心里大惊,慌忙地扯着来喜的衣衫,说:“来喜,你尽乱说话。”
梅花心想,当年春旺真不该把那只被炸焦的鹦哥鹉埋进春泉井里,应该埋到外头去。这下可好了,这只鹦哥鹉似乎阴魂不散。
春籽悄悄地躲在门柱边,拉了弹弓,使劲打出一块小石子,没想到一下竟然打中那只鹦哥鹉的头,鹦哥鹉扑扇两下就掉到地上,梅花吓得大叫一声。
春籽连忙跑过去,一脚踩在那只在地上胡乱挣扎的鹦哥鹉身上。
梅花叫着说:“春籽,你这是在造孽啊!谁让你打的,要是给老爷知道了,他不打死你。”
春籽懒得理她,说:“梅花姐,你和来喜不说,谁会知道?你不是说它吵死人了吗?我要把它烤了吃掉。”说着,他把鹦哥鹉塞进衫兜里。
梅花看着春籽头也不回头往外走,记得直跺脚,说:“春籽,鹦哥鹉会说话的,有灵性,你一定不能吃的。”
梅花见春籽一点都没理睬自己,转过头说:“来喜,你赶紧去找春籽啊,别让他胡乱。”
来喜看了她一眼,嘟着嘴不愿意去找春籽。
沉香在上塘溪的石拱桥下把长长的头毛洗了一通,接着又洗完衫裤,提着木桶往乡里走回去。风刮得急,她的头毛已有几分干。她想抄近路回家,就从田埂上走,上了一条小泥坝,刚走到一小片青竹林边,头毛被风一吹,竟缠在竹条上了,扯得她头皮发痛。
沉香正哎哎呀呀地叫嚷着,狗生刚好一大清早下地回来,扛着锄头大老远就听见沉香的叫嚷。他着急地朝四周围看了看,才一眼看到竹林边的沉香,立马跑了过去。
沉香一看见狗生,简直像是看到了救星。她急乎乎地叫狗生帮她解头毛,但狗生手笨,干粗活很利索,解起头毛简直把自己的脑子给弄得更傻了。沉香一个劲地嗷嗷叫,弄得狗生更是心急如焚,他拉来拉去,头毛没解开,倒是打多了不少死结,还扯到沉香嗷嗷叫痛。
大冷天的,狗生额头上却冒出几把汗,说:“沉香,我怎么解都解不开啊!”
沉香气急败坏,骂他说:“你傻得像头猪,什么忙都帮不上。”
沉香一骂,狗生就更急,说:“要不我回家找来喜来帮你解。”
沉香倒是冷静了下来,心想找来来喜,也解不开了,自己已经被这些破竹条缠得心烦意躁,再等下去更没心思了,说:“你带刀了吗?”
狗生点点头,说:“今早带了割牛草的刀。”
沉香下定决心,说:“割!”
狗生挠着头皮,不解地问:“割什么?”
“割头毛啊!”沉香忽然大声嚷叫,身子一颤,头皮被扯得更痛。
狗生这才明白了沉香的话,连忙从竹箩里抽出一把白刃弯刀。可当他把刀刃对准沉香的头毛时,却忍不下心动手,说:“沉香,我割不下去,我舍不得。”
沉香恼火得不行,骂着说:“那你就舍得我死是吧?你就当我的头毛是草,你快给我割。”
狗生最怕见沉香着急,不得已只好几刀割断了沉香那些缠在竹条上的头毛,把沉香的头皮扯了好几下。
沉香看着自己被割断的头毛,眼泪就滑落下来。狗生站在她跟前,不知所措,连一句安慰人的话都不懂得说。沉香看了他几眼,心里更是来气,就狠力推了他一把,说:“我只要一见到你,就准没好事,注定是要倒霉的。”说完,她径直往家里走回去。
狗生在竹林旁呆呆地站了好一会,看着沉香一步步走远,直到看不见沉香的身影了,他忽然挥起弯刀,一连砍倒十几根粗竹条。
砍完竹条,狗生在泥坝上坐了很久,才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把那十几根竹条的竹枝和竹叶全削掉,然后一口气把十几条粗竹条扛回乡里去。
陈正是个将近四十岁的竹匠,他的陈氏编竹铺已经在沙塘圩的西端,挨着五盏榕开了二十几年,是五乡四里远近闻名的编竹好手。
陈正是挨在沙塘溪靠着出海口的灰坑乡人,有个长兄,一生下来头就是歪的,学走路那时候头老往左边倒,老站不稳,而且一摔,永远是摔倒在左侧。陈正的长兄好不容易学会走路了,头还是直不起来,于是乡里人都叫他陈歪,搞得陈正他爹心里十分窝火。陈正出世时,他爹很是担心他的头也是歪的,直到陈正学走路时,身子不会往一边倒,他爹心头的大石才落下来,于是就给陈正取了个跟他长兄相反的名字,乡里人一听,都乐哈哈地笑说他家是一正一歪。
陈正从小就跟他爹走乡窜里,去给各个乡里的人家编箩编箕。有一回,他跟他爹来到沙塘乡,他发觉这个乡里比其他的乡里都大得多。后来,他说沙塘乡是全天下最大的一个乡里,他说这个乡里的一条巷就有整个灰坑乡那么大。自从那次到过沙塘乡,他就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不要留在自己那个屁眼大的灰坑乡。
他爹听了他的话,像捏着一只小猫小狗一样,用手指捏住他的脖子。他爹那十个编竹子的手指利得跟磨过的刀一样,把小陈正捏得哇哇叫。虽然,陈正只要一说起他以后想到沙塘乡过日子,就会被他爹揍一顿,但无论他爹怎么打,他都不死心。
许多年后,陈正长大成了一条汉子,他爹却弓了背,比他矮了两个头。这时,他爹却再也捏不到他脖子上的皮肉了。他把他爹编竹条的那身功夫学到手后,就在家里收拾好包裹,对他爹说:“爹,我要出去走江湖了,等我在外头成家立业后,我就回来把你也接出去。你到时要是不想出去也成,我会一年半载回来看你。爹,你现在老了,就别编什么大箩大筐,你就编编小竹篮有口饭吃行了。等我赚了银两,我把你养成你编过的竹箩竹篮一样肥。”说完,他就掉头出了门去。
他爹气得直骂他是短命崽,在他背后喊叫着说:“你这个短命崽也知道外头什么是江湖?你连女人的肚兜还没见过,你知道什么是江湖!你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我要等你养,我早就瘦成像这些竹片一样了。”
他爹骂完,还是觉得不甘心,伸出几个手指来要捏住什么,才想起儿子脖子上的皮肉已经跑到外头的路上了,就一把捏住自己大腿的肉,他那打磨数十年的手指像磨钝的刀片,却还是把自己腿上的老皮肉捏得嗷嗷大叫。
陈正走到沙塘乡的五盏榕时,觉得自己已经身处江湖之中。随后,他在榕树下搭了个小棚,在外头砍了几捆野竹条,就在棚子里编起小凳子小竹篮来卖。
后来,他的那个小棚就变成了竹寮,再后来竹寮就变成了土砖瓦房。他编的箩筐竹篮竹席都很精致,陈竹匠的大名很快就传遍五乡四里。
而今,陈竹匠已经变成陈师傅,门下带着好几个徒弟。他年少时候的愿望已经达到,又已经成起家立了业,可他那个老顽固的爹死活不愿意离开自家乡里来沙塘乡过日子,自己只好一年二载回灰坑乡看他老爹一次。
狗生走进陈正的编竹场,把一捆竹条顿在地上,就喊叫着说:“陈师傅,你快给我做几张竹椅。”
陈正一看是九间楼的下人狗生在喊自己,就不慌不忙地走出来,问他说:“这椅子是要做给谁坐的呀?狗生,不会是你自己坐的吧?”
狗生做什么事都愚钝,这回气汹汹的他却突然变得机灵,说:“陈师傅,我家少爷是木椅太硬,想要做几张竹椅坐,就叫我出去砍一把竹条回来,让陈师傅给做几张稳固的。”
陈正一听是路才秀要做的椅子,料想一定是个肥差,连忙凑到狗生跟前,说:“就是!别看那些红木大椅贵,就以为是好东西!别以为竹条做的椅子便宜,就看作是次的。还是少爷有眼光,知道屁股坐在竹椅上更舒服!狗生,你放心,回去跟你家少爷说,我陈正一定把这几张椅子做成全天下最稳固的!”
狗生竟然知道夸奖别人,说:“大家都说,陈师傅做的竹椅,在这乡里乡外都没人能比。”
陈正想了想,又说:“狗生,以后九间楼要添什么椅子条凳的,你就跟你家少爷说,竹条做的要比木头做的好!往后要是想做什么,编什么,都来我这里做,我绝不多收一个铜板。”
狗生脑子又犯傻了,问:“陈师傅,那你还替人家做棺材呢!棺材就是木板做的,你怎么不用竹条做呢?”
陈正被狗生问得不知该怎么回话,想了想,才说:“狗生,难怪人家说你是呆的,你就不想想,棺材是给什么人用的,棺材是装死人的,当然得跟活人坐的椅子不一样。”
狗生心想陈正说的也对,但他没心思跟陈正说话了,指着地上的一捆竹条说:“少爷说,一定要用这些竹子来做,这是他专程喊我出到外头砍的。”
陈正眯着眼珠子,说:“也行,你们不用我的竹条,钱还是要照价收,我这规矩,乡里乡外的人都知道。”
狗生鼓着眼珠子,说:“省了竹条,就不用少收点吗?”
陈正疑惑地看着狗生说:“九间楼的老夫人做几张椅子还要跟我陈正讲价么?狗生,难道你要从中偷吃?”
狗生连忙说:“没!没!我狗生从来不干这事。”
陈正看了看狗生的那张傻脸,说:“狗生,我看你一点都不傻呆啊!你还直到讨价还价呢!少爷什么时候会跟人家谈价的,我看狗生你是不是要填自己的腰包。”
狗生连忙说:“不!不!不!我哪里有这个胆子。”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说:“竹椅明日就要做好!”
陈正:“还敢得这么急啊!你回去跟少爷说吧,他要得这么赶,我也不多加钱了,还一分工也不偷,一点料也不减,就按原来的那个价。狗生,你可不要再跟我说价啦!我会做出全天底下最好看最稳固的竹椅,就算坐到屁股烂掉了,竹椅也不会烂。”
福六一早就出门跟着春旺和陈水喜下地去了。招香一醒来,连忙爬起身去煲一个鸡汤。她也不知道要煲鸡汤给谁喝,在灶台上瞎忙了半响,突然哇哇大叫,喊着说:“鹦哥鹉飞走了,鹦哥鹉飞走了。”
很多人听见招香的喊叫,跑到她家里一看,都说招香已经全疯掉了。
有人赶紧跑去喊路三爷,路三爷赶到招香家里,跑到灶头一看,只见铅鼎里架着一个瓷盅,里头放着水和淮山玉竹六味,不但见不着鸡,连一点鸡味都闻不到,就转到招香跟前,问:“招香,你在鼎里煲什么?”
招香死命摇头,流下大把眼泪,说:“我在鼎里煲一只鸡,鸡变成鹦哥鹉飞走了。”
沉香正好刚赶回到家里,路三爷叫她去喊李先生。没过多久,李先生就赶到了,但招香死活静不下来,嘴里一直叫着鹦哥鹉,李先生没法给她把脉。
招香突然大喊大叫,在屋子里蹦蹦跳跳。沉香一早断了头毛,心里本来就不好受。她看着她娘在屋里疯跑,整个人像个木头,只有眼泪在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