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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云仙姐(1)


云仙姐亦人亦仙,单日吃斋做仙人,双日吃荤做凡人。她年纪还轻轻的时候,就成了一个死掉相公的寡妇。她只生有一女,嫁给了住在乡里西北角的路水庆,那地方因为是乡里的最边角,所以叫后尾。

这几年,云仙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惹得她总是提心吊胆,举手抬脚都很小心。但她又觉得,这一世人她是不会倒在床上起不来的,她有神仙云仙姐护身。直到她两脚都浮肿了起来,青一块紫一块,不是这块痛就是那块痒,伸一下脚都会觉得脚上的那几条筋拉得她抽痛,可她还是不想整日躺在床上过日子。她时时惦记着要如愿以偿活到一百岁,那样她就可以成仙了。等成仙了,她就不用再忙活,一日到黑都会有人来供拜她。于是,她成日坐在床上念经,为自己早日成仙而修行。

云仙姐不做饭,衫裤也不用自己洗。她觉得做饭洗衫裤都是凡人劳累命做的活,她是要等着成仙的,凡人的事就尽量不要去做,以免坏了修行。也是从这时侯开始,她不管见着谁,就跟人说,天庭里的云仙姐准备要招她回去了,其实她身子还是很好的,但是时候快到了,她想留在凡间都不行了,得听从天庭对她的安排。她还常跟人说,她常常在夜里和神仙云仙姐说话,她说神仙云仙姐在天庭上面每日都很忙,五湖四海地跑着去施福救难,只有夜里才有闲下来的时候。神仙云仙姐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到她家里来和她说话。她说神仙云仙姐现在很需要她去当帮手。她还说,天庭的云仙姐要她成仙时,她却对神仙云仙姐说,她这世人没有过什么祈求的,独独就是想要活到一百岁。她说她再三和神仙云仙姐说情,请她谅解。她说,后来自己终于感动了神仙云仙姐,就说让她活到一百岁再升天。

云仙姐自从不做饭也不洗衣以后,她每月初一就要掏些铜板给女儿,让水庆的妻子每餐做饭的时候多做一份,然后再一日三餐把那多做的一份饭菜送过来给她吃。每月十五,她还要掏铜板给她的外孙女,让路水庆的女儿菜头妹每日清早去长沟洗衫裤时,顺便提了她的衫裤去洗。

要从自己的裤腰里掏铜板的日子,让云仙姐过得不如以往那么自在。她掏铜板给女儿和外孙女,心里头觉得很不是滋味,好像她每日都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钱财像水一样流走。她每餐吃饭的时候,又感觉嘴里吞着的好像不是饭菜,而是银子和铜钱。她每每看到门口埕的日头晒着自己的衫裤,觉得像是把银子磨成了粉铺在衫裤上,慢慢的一点点的变成连个屁影都不是的气,这比把银子当饭吃把铜板当粥食还不如。这样一想,她就更加心痛。

再后来,慢慢的,她也想清楚了,她只是想活到一百岁而已,又不是两百岁,所以她觉得不应该一日三餐照吃。她心想,连狗都是只吃早晚,自己都是快成仙的人了,至少应该像狗一样把午饭给省掉。她又想,她已经连家门都很少出,这身上穿的衫裤也不必每日都换,隔一日或两日换一次就好了。云仙姐为这些主意足足欢喜了好些天,一直等到那掏铜钱的日子一到,她才重新难受起来,只是觉得心里头的难受似乎已经减轻了一大半。

云仙姐年青时,长得像是一朵春日里的花。老人又说,不对!云仙姐长得是一朵一年四季都开放着的花。可她的命并不太好,她这朵花却长在一个只有屁眼那么大的小乡里。那个乡里小得只有三条巷,住着五六十户人家,就连乡里西南角的屎坑,也就只有男女各三个,乡里的人常常为了掏屎肥田而吵嘴,甚至还有打起架来的。那时候,乡里人就会说,他们乡里不单人少,屎尿更少。

云仙姐不甘心嫁给本乡里的人,尽管那个乡里的每一个年青的男子都想把她娶回家里。她曾经对乡里的人说:“我就是到外面嫁个驼背的瘸脚的,也不要嫁在这个连鸟都不来放屎的小破乡里。”

其实,这也不能全怪云仙姐,那些长得养眼一些的年青女子,一个个都想能嫁到大乡里去,更何况云仙姐长得比那些养眼的女子还要可口美味。她常常在心里头埋怨,自己人虽长得好,命却生得不好。她心想,自己要是能生在一个大乡里的富贵人家,那她可就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小姐。

男娶女嫁,讲的是门当户对,大户人家一看云仙姐,都觉得这人是长得好。他们说,她的脸皮不用撒粉都能把苍蝇蚊子给滑倒。可人家一想到她是从那个屁眼大的小乡里来的,立马就会打掉把她迎娶到家里去的念头,他们说,这门不当户不对的,办不成好事。

云仙姐还没出嫁时,差点把自己这朵鲜嫩的花哭蔫哭萎掉。她长到十六岁那年,乡里的媒婆给她在沙塘乡说了一户人家,问她愿不愿意相看,她的父母一听连声答应下来。她自己也没有不甘心了,心想能嫁到沙塘乡,那已经是很光彩的事。

后来,云仙姐还没过门之前,她在乡里逢人就说:“沙塘乡里的官,就像这地里种的油麻一样多,沙塘乡里的金子银子,就像油麻地上的沙土一样满。”

乡里的人就笑她,说:“云娴啊云娴,你都还没过门,是不是就等不及要跟你相公好啦?你那沙塘乡的相公,有没有我家的那头牛那么壮呀!男的不壮不顶用,做起活来使不出劲的!嘿嘿!”

云仙姐一听别人笑她,就要朝那人呸一声,顺带吐出一口痰,再噘噘嘴伸出舌头做个鬼脸。

还有人对她说:“云娴,往后你过了门,可以说那沙塘乡里的官就像油麻一样多,可千万不能说像油麻一样大呀!那样人家会把你抓去掌嘴,从此你那一张臭嘴就要遭人讨厌。”

这下,云仙姑就瞪圆眼珠子,鼓得两片腮帮子通红,惊叫着问:“为什么?”

那人就说:“人家乡里的官,像西瓜那么大的都很多,最大的官足足有他们乡里那粒大石母那样大,在朝廷里给皇帝做事哩!”

云仙这才嘟起嘴,心想她那未来的相公却连个小财东都不是,相比起来连个屁影都看不见。她在心里暗骂她的相公:“亏他还姓了路。”

云仙姐过门嫁到沙塘乡后,有一次回到娘家,乡里的人就问她,说:“云娴啊,你在沙塘乡日子过得舒不舒坦啊?那边的人对你好不好呀?”

她就拉长嗓门,说:“好啊!那里的路好多都是铺着石板条的,就是穿着草鞋走在上面,都不会蹦沙子。”她想了想,又说:“沙塘乡的街市,日日有鱼有肉买,好多吃的东西我都叫不出名来!”

云仙姐的女儿三岁那年,她的相公就永远沉入了沙塘溪。

那一日傍晚,她相公和几个堂兄弟在一艘船上捞鱼,捞到日头正吊在头顶的时候,他突然一头栽进了溪里去。他的几个堂兄弟都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水面上已经荡起一圈圈的水纹。他们笑着说,福生干什么去了,连声招呼都不打就钻进水里。

有个人说:“会不会是出事了?”

另一个人就说:“他就像条鱼一样,能在溪里泅半天,怎么会出事?”

“是啊!我们这几个人,就他最能泅水。”

“嘿嘿,他那条狼可能是饿得厉害,耐不住偷偷泅回家爬到床上摸云娴了。”他们全都乐呵呵地笑成一团。

后来,云仙姐骂他相公的那几个堂兄弟的眼睛都给屎糊了给狗啃了,竟然没有一个人看到她相公是被水怪拖进了水里。

过了一会,福生还是没冒出水面,他的几个堂兄弟就着急了,几个人连忙跳进溪里泅水摸他,但是谁都没有摸着。

一个堂兄弟连跑带爬跑回福生的家里,对云仙姐说:“阿嫂,福生掉溪里了,我们都找不到他,他有没有回家来?”

云小姐心里咯噔一下,说:“他没有回家里来啊!”

那堂兄弟说:“死了死了!”

云仙姐大声喊叫着说:“你说他死了?”云仙姐话刚冲出口,两只眼睛像突然下起急雨,泪水哗哗地流起来。

那堂兄弟连忙说:“阿嫂,你先别哭啊!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死啦!我是说惨了啊!”

云仙姐响亮地哭叫着说:“他掉进溪里去,又没有回家来,你都回来了,他却没有回来!”

那堂兄弟:“他泅得比鱼还快!我们没想到他会沉到溪里去。”

云仙姐:“那他怎么没有回家里来呢?”

那堂兄弟不再听云仙姐说下去,连忙跑去叫房头近亲一起到三孔那里去找福生。

云仙姐看着房头的人马慌忙跑向沙塘溪,突然觉得她相公一定是死翘翘了,就一路狂喊着福生,哇啊啊地像打雷一样哭着跑向三孔去。

云小姐这一哭,把整个沙塘乡都给惊动了。

福生那个叫烂葱头的堂兄站在坡仔树的石板桥上敲响铜锣。乡里的各户男丁听见的不是歹贼进犯的铜锣声,而是在呼喊救命的铜锣声,纷纷随手抄起一条麻绳或一根扁担,循着铜锣声往坡仔树赶来。

天色渐暗,从坡仔树顺着大里沟一直伸到三孔港的田沟路上,黄亮的灯光点点,连成一条长长的油灯队。

乡里大概出动了一千多个壮丁,把三孔港的堤坝围得满满当当。

沙塘乡自古传下乡习惯例,凡是谁家发生灾祸,谁家乡人有性命危险,别说从前是相好如漆的,就算是曾经过节不浅的,也会在这样的时候放下恩怨,为了同根之情挺身而出。而过去的恩怨往往也是在这样的时候,被大大方方地消解掉。

那时候,路老爷才二十来岁,已经长到不爱看热闹的年纪。他一听见铜锣声,连衣服也不穿木屐也不套,就穿着一条宽短裤衩跑出来,跟着田沟路里的油灯队跑向三孔港。

路老爷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夜里沙塘溪面上灯火通明,一艘艘渔船浮在溪面上,一盏盏黄油灯挂在渔船头,溪坝上的树枝上也是一路挂着黄油灯,全都亮晃晃的。沙塘乡下了几十条渔船,油灯光把整个溪面填得满满当当。

这一夜,沙塘溪里锣声冲天,喊叫声四处滚荡。敲铜锣跟打暗号差不多,人离得远了听不见叫喊,就用铜锣声来相互传话。

上千号人在溪里一直找到下半夜,轮换了好几班人,有的提着灯火顺着溪坝在溪边找,有的提着灯火站在船上四处查看。还有数百个水性灵敏的人像一条条鱼,在水面上钻进或是冒出。有些人下一次水就上船歇一阵,又再下水寻人,反复几十次。

最后,乡民们把三孔港寻遍了,依然没有找到路福生,乡族长九间楼路以崇只好派了二十几条渔船,十几条往东十几条往西,分头沿溪一路寻去。他让敲锣的人鸣锣收兵,告诉劳累了一夜的乡民回家去歇息。

锣声响过几遍之后,好多人陆陆续续回家了,路福生房头近亲和一些其他房头的人丁,还都留在溪坝上不愿离去。

那一夜,路老爷发现沙塘乡的人原来在夜里划起船来更带劲。夜深了,乡里人身上的力气仿佛更加充足,不像在大白日,人人都被日头晒得浑身的力气就像被水泡过一样,软绵绵的,难怪妖魔鬼怪都要在夜里才出来做坏事,无怪沙塘乡的男男女女,都要在夜里干那回事。原来是这个道理!想到这里,路老爷熬了一夜原本已是迷糊的双眼,突然放光放亮。

第二日天亮时,好些人都累得躺在溪坝上,望着黄浑浑的溪水满脸担忧。

云仙姐跪到坝上,一直鬼哭狼嚎到第二日清早。她刚放声大哭时,哭声几乎盖过了铜锣声,听得沙塘乡的壮丁们心如火焚。但到了这日清早,她的哭声已经不再洪亮,只在嘴角边哧哧地响着。

她坐在溪坝上,披头散发像个刚发完疯的婆娘。她对那片泛着浑黄日光的溪面哭着说:“福生啊!你没心肝啊,你到底去哪里了?你在水里泅不是比在路上跑还快吗?你怎么能死在水里啊?”她拿袖子抹去一串鼻涕,又哭着说:“我命苦啊,你要真的死了,我以后该怎么办?我还没给你路家添丁,你家里人全都会恨死我的呀!福生,我嫁给你跟你睡了几年,我们才生了个女儿,现在女儿才三岁!说是说三岁,可她大年三十才出世,到第二日初一早就两岁。福生,我嫁给你才几年,你怎么可以死得这么早!你一定要给我活着回来!”

她自家的七婶站在一旁,听她这么哭喊,就骂她说:“呸呸……你这是哭什么啊?你这样叫下去,福生就是不给水浸死,也会给你咒死。人都还没有找到,你就像在哭丧送殡!”

被七婶这一骂,云仙姐心里倒是生出一点希望,心想也许路福生可能还活着。她又想,只要没有找到路福生那条尸,他就可能还活着。

但是,云仙姐的这点希望很快就破灭了,有人在咸草丛里找到一双草鞋,连忙拿来给她辨认。她一翻鞋底,立即就认出那双草鞋正是她亲手编织给路福生穿的,瞬时间就从她嘴里冲出嚎啕哭声,那哭声像是有很多个回声重叠在一起,把沙塘溪的水面震得一荡一荡。

云仙姐一连串的哭喊声在那个清早掉落到溪水里后,溪面上刮起一阵急急的狂风,溪坝上亮着的油灯,一下全都被狂风吹灭了。狂风擦着溪面,发出咻咻的响声,像是有人拿一片叶子夹在嘴唇上吹着。那阵狂风过后,溪坝上的人乱成一片。

乡里的人都说,路福生是给水怪拖去的,那只水怪只留下一双草鞋还给云仙姐,算是给她留了个口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