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又说:“三儿,我们家做哪一件事,在里在外不都是体体面面的。你一直没能有一个儿子,现在有了,你却把他抛掉,你让外头的人怎么说我们家?”她顿了顿,又说:“娘是太过宠你,凡事由着你。你不老实,书不用心念,就爱到处胡闹。家里给你谋过一官半职,你也不要,嫌官府的事太烦心,娘也都依你了。娘最欢喜的,是你能在沙塘乡把这个家理得顺当,给九间楼争了脸面。可是,如今,儿呀!你让娘怎么向路家的列祖列宗交代?人家会说我家路三爷管着方圆数百里的田地,却连唯一的一个儿子都保不住,这算是哪样事?”
老夫人一口气说了一大串,说到后面又觉得这事怎么都说不圆通。她粗粗地喘了口气,再次闭上双眼,感到无比无奈。
路三爷:“娘,我就是为了这个家业,才狠心抛掉亲骨肉!”
老夫人突然睁圆双眼逮住他的脸,不解地怒问:“这话怎么说?你为了这个家业抛掉我的孙儿?”
路三爷突然觉得浑身都没了气力,一把跪到老夫人跟前,说:“娘!”他脸上滑下一串热泪。
老夫人见状,瘫坐在藤椅上呼呼地落泪,哭叫着说:“老爷啊老爷,你倒好,一醒来又睡得死死的,你就让我一个人活受罪!我的孙儿,我的孙儿呀!”
路三爷:“娘,昨夜我整个人就心神不对,一早梦见九间楼倒塌了,一醒来就看见春旺来报讯,说是贵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我没想到贵珍会提早一个来月就生了,捏指一算,果然不出我所料,这小崽是祸星转世。我赶回家里来的路上,遇上一位老道人,他说破家星转世投胎到九间楼了。这个小崽要是在九间楼活下来,再大的家业,也会给他糟蹋得连个臭铜钱都剩不下。他会把家里一分一亩的田地全都踢踏得一干二净。娘,你也问过神佛,说我今年会有大劫,你看这不就是来了吗?”
老夫人缓过神,盯着他问:“三儿,你会不会算错了?我小孙儿怎么会是破家星转世?”
路三爷:“娘,你什么时候见我算错?我们家几百年的家业,还没有到要崩塌掉的时候。我要是守不住家业,怎么对得住列祖列宗。我原本还指望着,再过一个来月,家里能添个男丁冲冲晦气。”
老夫人:“孙儿是哪个时辰出世的?”
“刚交上辰时出世的。”路三爷无奈地答道。
“怎么偏偏这么巧?”老夫人叹口气,接着说:“可你,你现在连唯一的儿子也没了,家业再大,香火没能续上,又有什么用?”
路三爷:“小崽可以再生,但破家星绝不能留,我们家祖祖辈辈这么多代人的心血,都在这个家业上流着。”
老夫人:“人生而有命,如果这是我们家的命数,躲也躲不过!孙儿今世能与你做父子,也是你们千世轮回修来的缘。既然是我们家的崽,生就是我们家的人,死也是我们家的鬼。可怜我的孙儿,连阿嫲也没能见上一面。”话没说完,她心里的伤痛已盈溢到脸上。
她又说:“人算不如天算!三儿,你到底还是人算!上天要给我们家这个孙儿,是丢也丢不掉的!唉,也许是我们家的命数已到!六十年一甲子,我们家几百年来都兴旺多少个轮回了!我们好事是做了不少,造的孽怕是我们自己也不知道。我们要信天命,信上天给我们的安排。上天给我们家这么一个子孙,我们怎么可以轻易抛掉!”
老夫人和路三爷都陷入无语,彼此久久说不出一句话。
堂壁上的神龛里,烛火还在燃着,九间楼品心斋似乎从来都没有如此伤沉过。
路三爷:“这小崽奇怪得很!一出世哭声特别响亮,还哭个不停。我一回来,他倒是立马就不哭了。我一抱他,他两眼还睁开了。娘,你说哪有刚出世就这样的?”
老夫人:“这就是你们做父子的命。”
老夫人没了孙儿,觉得连活下去的劲头都没有了。她蠕动了几下嘴角,说:“你把我孙儿抛到哪里去了?我要去见他一面,我这做阿嫲的,还没有疼过他一回。”
路三爷:“小崽不见了!整个九间楼都找不着。”
老夫人瞪大了眼睛,问:“怎么会不见了?”
路三爷:“我也不知道,我把他丢出窗外,就关了窗。”
老夫人两只手掌扶着额头,嗷嗷地叫着头痛。
招香怯生生地走过来,说:“老夫人,我给老爷擦好身子了。”
老夫人紧闭着双眼,根本没听见招香在说什么。
路三爷:“招香,你先去照看三夫人,这里没你的事了。”
招香却迟疑不定,想迈开脚步,又想留下来说点什么。
路三爷:“娘,要不要请李先生来给你看看?”
老夫人:“不用不用!看什么都没有用了,孙儿不在了,我的命也不长了。”
招香两眼立即涌泪,一把跪在老夫人和路三爷跟前,呜呜地哭起来。
路三爷:“招香,你这是干什么?”
老夫人这才睁开眼睛,见招香跪着地上,不解地问:“怎么啦?招香,你哭什么,你还嫌现在不够乱吗?”
招香:“老夫人,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路三爷:“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
招香:“小少爷……”
老夫人立即挺直了腰板,瞪着眼问招香:“小少爷怎么啦?你知道他在哪里?”
招香:“小少爷在,在我家里,他还好好的。”
老夫人登时从藤椅上蹦起来,仿佛年轻时候存放着的活力一下子全都灌注到她的身上,三两下就跨出了门口。招香急忙丢下水桶,跑上前去扶着她一路急跑。
路三爷却站着一动也不动。他的嘴巴张得足足有一个碗口那么大,两个鼻孔在极力地撑张着,像两条并拢的排水暗沟的出口,几根粗黑的鼻毛垂挂在沟口,像是胡乱长着的黑草,从他鼻孔里吹出来的粗气,像是从暗沟里呼拉出来的风。他额头上的皱纹,似乎在一瞬间全都纠缠到一簇。他惊愕的脸上,表情错综复杂。他一时间不知道脑海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或者是什么都想不上来。他想不到,想不到这小崽的命硬得像花岗岩一样。
这一早,老夫人遭受数次悲喜交加的折腾,却依然以六十有余的年纪焕发出重重活气。在听见小崽还善在人世的消息时,原以为自己命将不长的她,却再一次把活的兴致提到最高的节点上。
她一下扑到招香的八柱眠床上,一把抱起小崽,贴在心窝里,心疼得两条老泪再次翻滚。她欢天喜地地把小崽看了又看,两片皱巴的嘴唇在他脸上亲了又亲。
小崽把两个小拳头握在胸口,两只小眼紧闭着,整个身子纹丝不动地任由她摆弄。
老夫人欢喜了好一阵之后,表情突然僵住了,她几乎把眼珠子贴在小崽的脸上盯着看,越看越是觉得小崽安静得吓人,她心想会不会又出事了!
她在小崽的小屁蛋上轻拍了两下,小崽还是纹丝不动。于是,她又在他脸上捏了捏,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她又把耳朵贴到他的心脏上,发现她自己的心跳已经吵得她什么都听不着。她感觉不到小崽的任何一点动静,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她自己颤抖不已的一双老手。
老夫人突然惊恐地问招香:“我孙儿怎么一动都不动了?”
招香一听就急了,扑跪在地上慌张地说:“老夫人,我抱回来的时候,小少爷还是好好的,我把他放在床上的时候,他也是好好的。”
老夫人:“可现在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招香哭着说:“老夫人,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少爷怎么就不动了!”
春籽、沉香、来喜和狗生这时也回到屋里来,看着跪在老夫人跟前的招香,觉得又害怕又奇怪。他们四个小崽在玩完几轮掉屎坑之后,就跑去坡仔树乡口的大里沟边的草丛里捉虫子,把招香之前交代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这时候,路三爷也赶到招香的睡房里,见到满脸老泪的老夫人,目瞪口呆。
老夫人心疼的把小崽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挲到脸。她摇晃着头说:“真是造孽呀!可怜我的孙儿啊!我的小孙儿快快醒来,心肝宝贝快快醒来呀!”
路三爷瞪了招香一眼,招香连忙说:“我也不知道会这样,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老夫人的脸一抽搐,成串的眼泪就被她抽成一节一节地往脖子上滚。她哭得浑身发抖,整个人摇摇晃晃,路三爷赶忙上前扶住她。
他抬起头,可那颗脑袋却像是随意地歪在脖子上,他的脖子终于缩短了一大截。
路三爷心里的悲伤,像是割完了稻子的水田,空阔而残败。那悲伤又像是严冬里的北风,刮着整个沙塘乡,又猛烈地刮着他的心房。他想把身子拉直起来,却感觉浑身都使不上力气。他看着老夫人怀里的儿子,双串眼泪直垂垂地往下掉。
他看了小崽一会,伸手去摸那张安静的小脸蛋,他抖动的手指肚刚贴到小崽的脸上,那脆嫩的脸皮把滑溜溜的感觉传到他的心里去。
就在他的手指离开小崽的脸皮那一瞬间,小崽两只小眼睛突然又放亮,圆溜溜地看着屋里的一切,还“喔啊喔啊”地叫了两声。
路三爷被这突然出现的眼睛里的光亮吓了一跳,他从脚底直到头顶一阵酥麻,顿时打了个冷颤,脸色瞬时间就刷成一张白纸。
老夫人见小崽突然醒来,一朵布满陈年旧痕的笑容立即从她的鼻涕泪水中绽放开来。她眼前突然一黑,整个人连同怀里的小崽一起摔倒在地上,屋里又响起一阵惊叫声。
老夫人死死地把小崽抱在怀里,她那晕死过去的脸上,依然挂着那朵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