脐带被剪断后,小崽的第一声哭叫,像一道闪电点燃一株枯死多年的干瘪老树那样,点亮了路三爷昏迷一个多月的生命。九间楼品心斋的上房里,老乡族长一双紧闭的眼睛像突然被点着的油灯一样亮开,看见满眼亮花花的房顶。
一开始,在迷迷糊糊当中,他听到一个小崽响亮的哭叫声,他的脑子里呼的闪过一道亮光,但还是迷糊着醒不过来,好像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还知道自己正在梦中醒不过来。
后来,他又听到哭声断断续续地叫着,到最后,就像是有个人在他的耳旁擂着牛皮鼓,把他的耳朵震得发痛。他就是在那阵剧痛之后,才开始记想起事情的。
路老爷以为是睡过头了,忘了要起身去喂他的鹦哥鹉。他想爬起来,却感到浑身都没劲,甚至连手腿放在哪里都没有知觉。他心想坏了,是不是生了什么病,想张嘴叫老夫人,喉管又叫不出声来,整个人顿时焦急得不行。
他折腾了好一会,才感觉到有一股刺眼的光从窗口射进来,把他的眼皮刺得发痛。就在他痛得忍受不住的时候,他才猛然间睁开眼睛,可屋子里除了白花花的一片,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阵阵的涨痛不断冲上脑门。
外面似乎很吵,可突然有一会又变得很安静。他忍耐了好久,头痛才慢慢减缓下来,眼前那白花花的一片开始有了黑点,慢慢的又有了房顶,有了墙壁,后来他就看到一扇窗。这时,他立马发现窗外正挂着一道五色彩虹!嘿嘿,路老爷那一刻很是开心,他心想,一觉醒来能看见彩虹,那可是好兆头呀!开心之后,他觉得头还是很痛,又想喊老夫人,可这个小老太婆竟然不在房间里,连个人影都找不着。
他觉得喉咙干得有点痛有点痒,喉管里硬生生的,一个声音都喊不出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哑巴了。手脚和嘴巴还是不听他的使唤,一点都动弹不得,使他急躁不已。他突然很惊慌,心想到底是瘫痪了,还是已经不在人世了?不管是哪种可能,都足以让他感到绝望。
路老爷在百般无奈中感觉到绝望无比的时候,连伤感的心思都没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更加坚定信诚一生的那句话,天无绝人之路。
他终于感觉到手指头能动了。接着,他又找到整条左手。他在绝望之后获得一点生机,顿时又兴奋又紧张,一股气猛的堵上心口,绞得他心口发痛。他突然间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他眼珠子往外突,干瘪的身子一颤一颤,像是要把整个心肝都咳出来。
等缓住心气,他喘着粗气的胸口不断起伏,可两条双手臂却能抬起来了,把他欢喜得笑出眼泪。他笑得心口呛痛,眼泪淌在眼角浸得眼睛一阵涩痛。他使劲把两只手伸直了,又把两条腿蹬开了,然后摸摸胸口,摸摸裤裆。摸了一会,他彻底踏实了,因为当他把手伸进裤裆里去,摸了几把那条松垂的老狼,那条老狼竟然直涨起来,让他好心欢喜。要不是急着跑起床,他可愿意躺在那里回味半天。他这个年纪,一年里头要能挺直那么一两回,已经很知足了。
很快,他感觉到肚子里憋着的一泡浓尿,正要破堤而出。这下他可着急了,那泡尿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会都耽搁不得。他使劲挪动身子,翻过身整个人顺着床沿趴着,慢慢地滑到地上。脚底刚着地,他就被红斗砖冷刺了一下。颠着脚尖又站不稳,急得他想叫又不敢出声,怕话一出口,尿也跟着涌出,憋得他腮帮鼓胀。
他伸脚勾床底的木屐鞋,勾了几下,床底下还是空空的。他很是恼火,可火却没处泄,心里骂着是那只乌龟王八半夜提走了他的鞋。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想立即光着脚提着裤子出门去,可两只脚好像不是他自己的,踩在地上软绵绵。
路老爷最可气的,不是有人半夜提了他的鞋,而是当他千辛万苦扶着墙壁走出品心斋的门口埕时,刚刚安置好轿子的四个家丁看见了他,不仅谁都没有上前帮扶他一下,却听见有个人大声叫喊有鬼,他不明白那个家丁为什么一见到自己就喊有鬼。
幸好春旺眼快看到他,朝他大叫了一声:“老爷醒啦!”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春旺这么惊讶自己醒来了。春旺立即喝住那几个家丁:“胡说什么,是老爷醒过来了。”
春旺这一叫,很快就有好多人朝品心斋门口埕涌来,所有进来的人,全都像看热闹一样看着路老爷,每个人都显得很吃惊,倒真像是看见了鬼一样。
春旺瞪着眼睛把路老爷自上而下之后又左右横竖看了一遍,方说:“老爷,你刚刚醒来吗?”
路老爷见春旺像看猴子一样看自己,心里老不欢喜。他向来都很注意穿戴,不料这会正光着脚,头发也没有梳理过,还披散在肩头上,衬得半个光秃秃的脑门,像是一块刚收割过一半露出个大豁口的稻田。更要命的是,他还提着裤子颤抖不已。
他知道自己披头散发出尽了糗,但还是顾不上骂春旺,而是粗喘着鼻气对春旺说:“我要去放尿!”话才说完,一泡陈年旧尿立即贴着他的大腿滑下来,热乎乎咸辣辣的气味瞬时间从他的鼻孔钻进心里去。
春旺大惊失色,赶忙奔上前去扶住他。
路三爷和老夫人赶到路老爷跟前时,路老爷的那股浓尿正在地上缓缓摊开。他见到老妻子和儿子时,一脸难为情,可心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却竟然不知道要说哪一句好,那羞涩的模样,像是正要上轿出嫁的新娘子。
老夫人见他瘦骨嶙嶙站在人群中,两条老泪瞬时间纷纷坠落。她蹒跚着步子,抖动着嘴唇,喊叫着说:“老爷……老爷……”
路老爷听见她在叫自己,似乎清醒了一些,感到头皮发热,便抬眼望向天顶,顿时感到目转天旋。他忽然两眼一白,脑袋像被烧着了一样,晕死了过去,春旺连忙把他抱住。他抱住路老爷时,心里突然颤抖了一下。他没想到昔日上山下田体魄健壮的老爷,如今瘦得只剩一身骨架。
老夫人急忙冲上去,一把抱住路老爷,摩挲着他的脑门,说:“老爷,老爷你又怎么啦?”
李先生给路老爷把完脉,说:“还是身子虚。不用太担心,好生安养就好。”
老夫人这才把心头的又一块石头卸下来,双手合十喃喃地念道:“阿尼陀佛!菩萨保佑!”
她谢毕菩萨,就瞪开眼睛对路三爷说:“三儿,娘这才出去一夜,家里怎么就乱成这样子?娘的这条老命就这么经得起折腾吗?”
路三爷:“娘,爹醒来了,你就别往坏的想。”
老夫人:“你爹跟我都这把年纪了,两个人搭一起换我孙儿的一条命都值当。”
路三爷:“儿子没了,我还能再生,可爹娘我只有一对。”
老夫人心里一点滋味都不是,又问:“我孙儿在哪里?我要见他一面。”
路三爷低着头,说:“娘,我已经把他抛了,是我亲手把他活生生抛掉的,这个小崽留不得。”
老夫人堵塞在肚子里的怨气顿时窜到头顶,双手抖得像是被风吹地飘起来一样,颤抖着说:“你……是你亲手把我孙儿抛了?”她伤心透了,登时从坐着的藤椅上站起来,又深深地闭起双眼,浑身不停地抖动。
路三爷连忙站起身,想扶她坐回到藤椅里,却被她一把推开,自己再一屁股跌坐下去,脸上松弛的皮肉不停地抽搐着。
这时,招香打了一桶温水进来,说:“老夫人,我给老爷擦擦身子。”
老夫人依然没有睁开眼,只是点点头,招香就提着水桶往里屋走去。招香心里慌得不行,却强作镇定。她看到路老爷躺在床上皮包骨的身子,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她拧了一把布巾,又侧着头想听外头的堂屋在说什么。
老夫人坐在藤椅上呼了两口粗气,终于睁开眼睛,神情惨淡地看着路三爷。路三爷从小就被她宠着,从来不舍得打骂一下,但她没想到,自己的爱儿今日竟然做出这等让她伤透心的事。她把两只爬满皱纹的手放在扶手上,挪了下身腰,把后背贴在椅背上,说:“三儿,你倒是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娘是疼你,可你狠心这样伤娘的心?还有贵珍,她好不容易怀上一胎,生了个儿,现在又没了,你让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路三爷还是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红斗砖,说:“娘,这事我得好好跟你说,你千万要听我说。”
“那你就好好说来听听!我现在连孙儿都没了,看你能怎么说?”说完,她又闭上眼睛,把脑壳靠到椅背上,头髻上别着的银针须搭到她的前额。她已经筋疲力尽。
招香靠在水桶边呆呆地听了一会,仍听不见路三爷说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