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阳五乡四里的乡亲都知道,年初才打完的甲午之战,清廷吃了个大败战。他们都不能相信,一个泱泱大国,竟然连一个小岛国都打不过。
清廷这几十年来,可以说是多灾多难。乡民们都说,十年前的中法之战,清廷还算是跟人家打了个平手,中法合约也没有割地没有赔款。这十年来,清廷倒是能有一段好光景,国内无大乱,历经三十年左右的洋务改良一直在富国强兵,直到如今又被小矮倭寇给彻底搅乱了。清廷此次竟然如此胆小怕事,连小倭寇都打不过,让乡民隐隐约约感觉到朝代可能是要换了。
威海卫位于烟台、成山间,遥对旅顺,同为拱卫渤海的门户,是北洋海军的重地之一。北洋水师提督衙门设在刘公岛上。
旧年八月的黄海海战之后,李鸿章下令北洋舰队全部躲入威海卫军港,避战保船,造成了坐守待毙的局面。十二月二十五日,敌军出动舰艇二十五艘,护送敌兵二万余人,在威海东南十余里的荣城湾登上国门。三十日,敌军分两路从陆上包抄威海卫背面,并以敌舰从正面炮击威海卫,封锁港口。
危难关头,李鸿章严令海军提督丁汝昌避战保船,严禁出海作战,致使错失战机。光绪二十一年,正是此年的正月初三日,敌军攻南岸炮台,守兵自发抵抗,北洋舰队发炮支援,激战两日夜。正月初五日,敌军再攻南岸炮台,守台官兵英勇御敌,伤亡惨重,分统刘超佩败逃,南岸炮台失陷。敌军遂在南岸炮台猛轰港内北洋海军。正月初七日,炮台全部失守。初八日,敌军进占北岸炮台,威海卫陷落。丁汝昌据刘公岛反攻,击沉敌舰四艘,鱼雷艇五艘。因敌军炮轰,北洋舰队“定远”、“来远”、“威远”、“靖远”诸舰相继沉没,十二艘鱼雷艇突围未果,全部被掳。正月十三日,北洋海军副提督英人马格禄和美国人浩威勾结海军将领,煽动兵勇水手哗变,逼丁汝昌降敌,丁汝昌宁死不从,并下令沉舰毁台,部属拒不从命。
正月十七日,敌炮轰打刘公岛,“镇远”、“济远”、“广丙”等舰弹药将尽。又得烟台信,知山东巡抚李秉衡退至莱州,等待陆上援军已不可能。丁汝昌令诸舰突围,兵将仍不从。十八日,丁汝昌及守岛记名总兵张文宣等自杀。
马格禄、浩威及营务处道员刘昶炳等旋盗用丁汝昌名义,遣程璧光向敌军舰队请降。二十日,朱昶炳与敌军海军签订刘公岛降约十一条,所余舰艇十一艘及其它军械皆入敌手,北洋海军覆灭。
名震中原的北洋海军覆灭了,让生息在南方以南滨海平原上的乡里人尤为惊怕。他们担心着,那些倭寇的军船什么时候会开到自己门口来。
南方滨海陆阳一带,在明朝一度深受矮倭寇海盗的侵犯之苦。以往的倭寇海盗一旦进犯,就会在沿海一路抢杀,搞得百姓不得安宁。防盗防倭寇,是陆阳沿海乡里的常年要务。沙塘乡路氏祖上十八世祖,官至明朝崇祯年间的兵部职方司主事的路武锻,曾是抗击倭寇的骁勇名将。
陆阳县志有载:“海盗刘香勾结倭寇围攻碣石城卫,路武锻率众力御,使香寇五攻不克,被创而逃。碣石卫石桥城西北隅雉榘圯毁,岌岌难支,路武锻募乡勇寝处其间,独当一面。东门外列屋而环居者,悬疣附赘,每为贼犯,路武锻则出巨款以偿之,仍其地作炮台,以扼盗冲,民赖以安。” 时至今时,武锻公英勇善战的名声依然在流传,当年分守岑东道的李棻来汛碣石卫时,对他的经略雄才甚为赏识。
那时候的倭寇和海盗进犯,陆阳沿海各乡里乡民同心御敌,与碣石卫水兵屡屡把倭寇和海盗打得落花流水。可是如今,世道变了。现在从海上打过来的,已不是几百千来号的海盗,而是一国之军队,数十艘架着大炮的舰艇,连威海卫的北洋海军的招架不住,更何况远在南方的碣石卫。
乡民们担怕那凶猛的敌军舰队打完威海卫,会把舰艇开到南海沿岸来打碣石卫。万一真是这样,碣石卫又守不住的话,那五乡四里的平民百姓该如何是好呢?旅顺大屠杀的事,更是让乡民们心有余悸。
李鸿章妥协,清军节节败退,让五乡四里的人不但担忧自身安危,更对清廷的无能腐朽深感厌恶和憎恨。特别是旧年的十月初十日,敌军攻陷大连的同一天,慈禧太后还在宫中大办六十寿辰,在皇极阁内行礼庆贺。外头战事纷乱,皇族百官竟然还在宫中连日看戏。光绪帝及诸臣陪坐听戏三日,诸事延搁不办。这些传闻传到五乡四里的乡民们的耳朵里,把他们全都气得牙颤颤。
能让惠州及海路阳一带的百姓稍微宽心的,是李鸿章跟倭寇国签订的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中,没有把惠州府的海港也作为倭寇国的通商口岸。他们都说,荆州府、重庆府、苏州府,和杭州府的百姓往后都有得受了。那些地方,往后会有好多倭寇国的人到来,战打输了,看见那些大摇大摆的矮倭寇,老百姓的头都抬不起来。
打输了这场战,清廷赔给倭寇国二亿三千万两库平银,使得百姓手中的白银涨价。这一笔赔款,直接让整个倭寇国都发了家。乡民们听说,倭寇国从清廷的军队中缴获的战舰、弹药,算起来,要比小岛国以往每年举国上下的收入还要多。乡里人都说,矮倭寇只要跟清廷打战就能发大财,以后准是还要找清廷打的。
最为让乡里人异常愤愤不平的,是清廷不单给倭寇国赔了钱,竟然还把辽东岛、台湾岛都割让给倭寇国。这钱能赔,口岸能开,但是这老祖宗千代万代传下来的土地,怎么可以割让给那些长得还不到国人的裤裆那么高的矮倭寇呢?清廷要是这么败下去,说不定哪天会把整个中原都割让出去。要真是这样,他们这五乡四里的人,到底该算是哪国人呢?
国运不济之时,九间楼亦飞来横祸。
李铁柱被赶出沙塘乡个把月后的一日清早,路轮天老爷吃过早饭,就托着鹦哥鹉走回品心斋的门口埕,坐在藤椅上吸旱烟。此时明明是大好的晴天,九间楼顶上却莫名其妙地飘来一块大乌云。
春旺刚走进门口埕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黑咚咚的雷公从春泉井冒出来,直往路老爷冲过去,路老爷登时站起身子,站在他手臂上的鹦哥鹉吓得飞了出去,正好与雷公撞上,啪的一声巨响,路老爷一个跟头栽倒在地上。
春旺正想大叫一声,忽然通身被电了一遭,那个叫声硬生生地梗在喉咙里叫不出来,他感到全身一阵痉挛,吓得七魂八魄差点脱身而去。
路三爷赶到品心斋门口埕时,春旺才缓过神来。他们趴到路老爷身边,只见路老爷脸上像是沾了锅灰黑乎乎的,两眼暴突,白眼仁特别显眼,嘴里还冒着丝丝黑烟,已经不省人事。
路老爷遭了雷劈,五乡四里的人异常震惊。俗话都说恶人歹徒才会遭雷劈,连路老爷这样德高望重的人都遭此不幸,世道果然是变了,恐怕老天爷也是闭着眼睛睡觉去了!乡里乡外的人都替路家的遭遇感到不满。但他们也只是像说起北方的战事一样,闲聊几句便作罢。
老夫人一口咬定是程万里害的,她对路三爷说:“要不是程万里出的鬼主意,让你把春泉井挖深了一尺,你爹怎么会遭了雷劈呢?”
路三爷默不作声。路程两家已是亲家,路老爷被雷公劈中,让路三爷心里冒起咯噔,但他又想,这也不能全怪到程万里头上,毕竟挖深春泉井是救了五乡四里乡亲的性命之急。人命由天,也不是谁想作恶就能得逞的。况且,他看不出程万里能有害九间楼的居心。
陆阳县城永春堂的范大夫在午饭后来到九间楼,他走进屋里时,李先生正给路老爷灌下一碗药汤。
李先生:“范先生,你来了就好了,老爷有救了。”
春旺已经在路上给范大夫说了路老爷如何遭了雷劈的事,范大夫赶忙凑到床边,掰开路老爷的眼珠子看,看完又拉开他的嘴巴看舌头,然后对李先生和路三爷说:“老爷的命真硬。”言毕,他又打开自己带来的药箱,拿出一包棉布条裹着的铁针,给路老爷施针灸。
范大夫忙了大半个时辰,才把搭在鼻梁上的眼镜拿下来,对路三爷摇了摇头,说:“老爷还活着,可是,就怕活不久了,很难办。”
范大夫说,路老爷全然昏迷了,多半醒不来,就这样昏迷个四五天,到断气为止。
但是,路老爷的命硬得连范大夫也想不到。他昏迷了数日后,一口气却没断掉,到底是活了下来。
按照范大夫的嘱咐,三夫人贵珍亲自下厨,把各种肉菜剁成碎末熬成汤,让老夫人每餐都喂给路老爷吃。
每日清早和夜间,老夫人分别给路老爷做两次全身按摩。她把路老爷从头到尾捏了一遍又一遍,心里难过至极。可当她摸到路老爷裤裆里那条软塌塌的毛狼时,心里竟然莫名的紧张起来。她仔细一想,都快有好多年没有跟路老爷同房了,心头忽然感到燥热,以往跟他共枕同眠数十年的一个个夜晚,变得历历在目,仿佛那年轻时候的光景,才刚刚从他们的身边滑过。这个三天两头就要跟自己吵一次的老头子,此时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了,老夫人的心头空洞得生疼。
每次在老夫人做完按摩之后,路三爷就把路老爷背在身后,老夫人用粗腰带把他们两人的腰绑在一起,路三爷就背着他在品心斋的堂屋里走起来。
这些服侍路三爷的活,就由老夫人和路三爷分担,还有贵珍也时常给他擦身子,家里最亲近的下人如李管家和春旺他们,想帮忙还插不上空。
如是几日夜之后,路三爷突发奇想,让乡里西头的竹匠陈正给路老爷做了一套可以转动的竹架,可以把路老爷整个人绑在架子上立起来,用竹片夹住他的手脚和腰身,旁边只要有一个人摇把手,就可以让昏死着的他像常人一样迈着步子走动。路三爷的这一创举大大减轻了大家服侍路老爷的累活,也让路老爷年已六十有余的老命得以重生。
路老爷仍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老夫人老师觉得心慌失措,胸口憋得像是塞进一块石头,焦急得粒饭不进,眼眶边上整整黑掉一圈,人也消瘦了大半。
一日午后,她让梅花扶着,一路把脚步拾到云仙姐家里。
云仙姐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两只眼睛看起来像糊着一层粥水。她的眼睛虽糊,耳朵却灵得跟老鼠一样。老夫人才走到她家的门口埕,她在屋里头已经听得清清楚楚。
梅花刚推开她家的两扇木门板,幽暗的屋里就传来云仙姐阴沉的声音:“是老夫人来了吧?”把梅花直愣了一下。
老夫人苦笑着说:“是是是!姐的耳朵就是灵。”
九间楼的路老爷遭雷劈的事,已经在乡里乡外传得沸沸扬扬,云仙姐早就料到老夫人一定会来求她指点迷津。她背着手从幽暗处现出身来,走到老夫人跟前,说:“老夫人,我已经知道你求云仙姐何事了。”
老夫人还是答应着“是是是!”
乡里大凡年过七十的老妇人,行动多是不便的,有的已经躺在床上要媳妇给他们喂粥换尿裤。轻便者当中,当属云仙姐的精神头最活络,身子骨也是最轻健,这更让乡里人深信她是有神仙附体。
老夫人的屁股刚沾到椅子上,云仙姐便像往常一样请神上身。
老夫人对神仙云仙姐的来来去去已经习以为常,凡人云仙姐一番颤动,神仙云仙姐便就位,她就哭起嗓子说:“云仙姐啊,我家老爷莫名其妙遭了雷劈,怕是活不成了,这到底是何方妖孽来作怪了啊?”
云仙姐阴沉古怪长长地“嗯”了一声,插在香炉左右两边的两根红蜡烛便一闪一闪,映着香炉里的金花泛着黄黄光斑。她理了理额头前垂落下来的银发,露出干瘪的前额,突起的筋脉在微微地颤动。她突然翻起两只白眼看着老夫人直呼其名:“淑芳啊!不得了!不得了啊!”
老夫人吓得连声说:“请云仙姐保佑,请云仙姐化劫消灾啊。”
云仙姐溜着白眼:“你家这下可是碰上大麻烦啦!”
老夫人脸色立即拉得赤青,手脚一并发起抖来。
云仙姐:“前几夜,我都坐在天顶的云朵上看天象。就在你家夫君被雷劈中的前一晚,我突然看见一颗星坠入九间楼,恐怕是有人要化仙。”
老夫人赤青的脸立马添上片片紫斑,她的眼泪如两条泉水般涌出来,哭着哀求:“云仙姐你大慈大悲,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啊!”
云仙姐:“人命由天!时候到了,就是神仙也留不住。九间楼遭灾前,我在南海,刚好遇见雷公,问他急着去做什么,他说要去九间楼走一趟,会一会那口童子泉。我就对他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何必还要惦记着。雷公听了很不欢喜,恨恨地说他永远都不会原谅红孩儿,他说那小家伙竟然趁着他睡着时,偷了他的大锤,结果他要去打雷的时候,就怎么也找不着了,最后耽搁了下雨,害他挨了玉帝一顿臭骂。他说他一定要去把红孩儿的尿给炸干。我又对他说,他和红孩儿之间的过节,怎么要到凡间去做决断呢?这要是给玉帝知道了,就不怕遭重罚?况且,九间楼是我照看着的,能否看在我的面上,就别去了。没想到雷公这家伙就是躁脾气,他都不等我说完,就窜了下去。我还在他背后扯着喉咙,喊他千万不要误伤凡人,可那家伙的耳朵里像是塞了他的那根大锤,根本就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到底把你家轮天给伤了。我想阻止他都来不及。”
云仙姐说得很动情,老夫人的老脸却一会变青,一会又变紫,再一会又变成黑,她说:“这雷公要炸的是红孩儿的尿,怎么会劈到我家老爷呢?”
云仙姐:“雷公提着锤子往九间楼窜下去时,刚好远远地被红孩儿瞧见了,他知道雷公是要去炸他的尿,就跑去天庭后山的脏水池。脏水池里的水,是天庭里的神仙洗澡时用过的。红孩儿跑到池边,就一头跳下去,一口气把池里的水喝掉一半,鼓得肚子有你们乡里后山的那颗大石母那么大。不一会,他就长长地放了一泡尿。你家春泉井里的水,平日里最多也不足一人多高,可红孩儿那泡长尿一放,春泉井的水满得差点要溢出来。雷公从土地神家门口经过后,就窜到春泉井底下,他想一锤就把整口井的水都炸干。可他一窜到井水中,一股臭气把他熏得眼泪都掉出来。雷公心里大骂红孩儿的尿怎么臭成这样子。他想立即冲出井口去,可又不甘心。他心想被红孩儿偷了大锤不说,这下又给他的臭尿泡得掉眼泪,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的尿炸干,于是,他憋足气打起雷来。他一使劲,全身的气力就要从嘴里冲出来,然后喊出一声响雷,可他一张口就让红孩儿的尿水灌进嘴里去,这一下生生把他的雷声梗在喉咙里,他就再也憋不住了,只得从井里窜出来。他窜出井口后急得直跳转,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炸。那时他突然看到有只鹦哥鹉朝他飞过来,他来不及避开,就一头跟鹦哥鹉撞上炸开了。你家轮天还好没有跟雷公撞个正着,不然连他的骨头都会被炸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