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这会正陪着三夫人,看着李先生给三夫人把脉。她听说海阳的程万里来了,心里头并没有一点欢喜。她还在为春泉井被挖深一尺的事满不释怀。她心里头的这个结,老是没法打开。
春泉井被挖深一尺后,井水不断,明明是解救了乡里乡外的水荒,可老夫人心里头却老是咯噔,总担心井底被挖深了之后会破坏九间楼的风水气脉,怕是家里以后会有什么不测。程家父子这次来,她故意避着不去见他们。但她没把心里话拿来对别人说,也没跟路三爷提起,只是压在心头。况且,当时她也拜过天地父母,挖井一事可是神仙也主意的。
路三爷叫梅花来请老夫人去迎福堂见程家父子,她就对梅花说:“我头疼得厉害,就不去见生分人了。”
路三爷和程万里一行人坐在迎福堂堂屋喝茶,李管家掌茶道。
路三爷说:“程兄,实在抱歉!我娘和贵珍的身子刚好都有些不适,现在正歇着。迟一点,我再请他们来见你。”
程万里:“怎好让老夫人他们来见我!看什么时候合适,我去拜见他们就好。”
程万里和路三爷一边吃茶,一边闲说着前一年的灾荒。路三爷说,前一年,程万里离开沙塘乡之后,乡里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情,最后才在除夕夜迎来一场浇醒沙塘乡的春雨。他说起这些并不久的事情,却感觉那灾荒之年好像已经过去很久。
说罢去年往事,程万里对路三爷说:“路兄,我此次来府上,其实,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路三爷:“程兄不必见外,就请直说。”
程万里:“路兄,去年我带若文来到你家,若文在老夫人那见到你家千金翠妍,就那一面,若文这一年来,一直对翠妍念念不忘。其实,若文跟我提起过很多次,要我带他再来沙塘乡。一开始,我是觉得沙塘乡刚从灾荒里走出来,还不到时候,所以才等到今天。路兄,若文真是对翠妍一往情深。我怕冒然,事先也请人打听过,他们都说翠妍还没有许给别的人家,所以我们才敢前来。不知路兄你的意思如何?”
翠妍芳龄十六,长得比三夫人十六岁那时还要好看。三夫人的脸要瘦削一些,俗称瓜子脸,但翠妍的脸长得比三夫人要饱满。三夫人的嘴像她娘,可翠妍的嘴长得既不像她外嫲,也不像她娘,更不像路三爷,难以描状,反正搭配在脸上就是更好看。
翠妍长得好,乡里人都知道,这些话又传到五乡四里,传到陆阳县城,甚至传到更远的地方去。她十四岁以前,想上门说媒的人就很多。路三爷生平最烦的事,就是要反复去应对同样的事,他曾在迎福堂跟一个媒婆谈过之后,就不愿意再见到第二个媒婆。他对家里人说:“翠妍十六岁以前,绝不谈婚论嫁。”
前年,海阳县一个殷富人家身居官位,想纳翠妍为妾,路三爷当即就对来人说:“我家翠妍决不做人家小妾。”
路三爷疼爱三夫人,他知道一个女子只有嫁给一个称心的好男子,才不枉活下这一世人。所以,他对翠妍的这门婚事既上心又谨慎,上门求亲的人,一个个全都被他挡回去。后来,便几乎没有媒人敢上九间楼的大门来说媒。偶尔一些相识的大户人家向路三爷说起此事,路三爷总是说:“迟些时候再说。”
路三爷成亲十几年,只生下翠妍一女。三夫人常常因为生不下儿子给路家续上香火而愁眉苦脸,路三爷却老跟她说:“有儿没儿都是个人的命!我要是命里有,你迟早还是要生的。”
三夫人曾叫路三爷找个小妾,可他自从娶了三夫人之后,哪里还看得上其余的女子。三夫人的相貌,在陆阳五乡四里是绝对的顶呱呱。路三爷刚娶了她那时候,乡里乡外很多人羡慕他,夸他内人长得是天下一绝,他为此没少得意。翠妍又长得像三夫人,有过无不及,加上一举一动也跟她娘一个样,像是一棵树劈开的两块木板,路三爷疼她是疼到骨子里去。
程万里此次来九间楼,正是陆阳县的大户人家对上九间楼求亲感到吃力又无趣的时候。
路三爷没想到程万里是为翠妍而来。他听罢程万里的话,想了好一会,说:“我家翠妍已经长大,婚姻大事迟早是要办的。我和贵珍从没给翠妍说过这事,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家。程兄乃大善之人,在海路阳无人不知,若文又是一表人才,翠妍能被若文看中,是她的福气。儿女嫁娶向来都是爹娘作的主,但是,程兄,我却不照这个例,我得问问翠妍的意思。我们凑个时候,让他们两个再见见面,说说话,看看他们各自如何想。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一年一个样,若文是去年见的翠妍,不知道翠妍心里头现在是怎么想!”
程万里点点头,说:“路兄说得对!真够细心的!”
路三爷:“女儿嫁出去,就像泼出去的水,往后不在她身边,也不能为她多做什么,做爹娘的,只想趁她走出家门之前,就一就她的心思,当是给她做一件称心事。”
程万里:“路兄真是开明!不过,我并不是想让若文把翠妍娶回海阳。”
路三爷愣了一下,立即明白程万里的意思,他是想要让程若文入赘九间楼。
程若文要娶走翠妍,倒是好办得多。但是,要让程若文入赘九间楼,这却是一件天大的难事。
程万里大概知道路三爷心里在想什么,说:“路兄,万里此趟来到陆阳,唯一的心愿,就是给若文促成这门婚事。我知道路兄膝下至今没有儿,而万里却有三子。我已经跟若文说好,让他来沙塘乡入门,来做路姓人家。路兄就只有这么一位千金,万里真不好让若文把她娶走!”
路三爷先前也想过,翠妍要是嫁到别人家,最好是嫁给长房子孙,可他并没有嫌弃程若文是程万里的小儿。他视翠妍为掌上明珠,要能把翠妍一直留在身边,他自然更欢喜。以程家在海阳的声望,程若文能入赘路家,已给九间楼添足了彩。可是,沙塘乡路氏向来不许外姓人家入赘,倘若谁家无后,只能让自家叔伯或兄弟的儿子过继,或是让宗亲其他房头的晚辈入赘。乡里其他的人家尚且如此,况且是乡族长的家里,这族规更是犯不得。
路三爷说:“程兄,你可别这么说。我虽然只有一个女儿,但女大嫁人,古来如此。翠妍她娘,也是我岳父岳母唯一的女儿,还是嫁到我家来。我和贵珍并没有想要把她留在家里。只要娶她的人能待她好,她就能过上好日子。”
程万里:“路兄,我当真是想让程若文来你家入赘!这事我也跟你明白着说,路兄,若文是我小夫人生下的,但她过世得早,若文从小就没有娘疼。他现在家里,也不能跟他两个长兄合得来。我也是为了让若文能有好日子过,并无别的想法。”
路三爷也听乡里人说过,程若文乃程家小妾生的儿。程万里其实也舍不得让程若文到路家入赘,但他又担心自己百年归老以后,程若文待在海阳的日子不好过。论精论狠,程若文都远不及他的两个兄长。
可是,路三爷想定的事,是没法掉头的。虽然程万里跟自己的交情甚深,但要让若文入赘九间楼,定然是没门的。况且,翠妍和若文能否凑成一对,还是要看翠妍的心思。
程万里见路三爷没有说话,正想说什么,却见李管家兴冲冲地跑进来,那样子看起来像是有天大的喜事发生,但真就是天大的喜事发生了。
李管家顾不上喘气,欢喜地说:“三爷、三爷,三、三夫人有、有喜了!”
李管家的这一句话,让一屋子人全都感到愕然。
路三爷愣了一下,一股喜气立即扬上脸庞,连忙转过头对程万里说:“程兄,请你先坐一会!我去看看贵珍就回来。”
路三爷走后,程万里一颗心像是跌到谷底。他万万想不到,天底下还有这般巧合的事,他今早来提亲,路家今早就有喜了。九间楼要是有后了,程若文入赘一事更是无望了。
路三爷赶到睡房时,老夫人趴在床沿上,欢喜得两股老泪打湿了被褥。
路三爷两眼盯着三夫人,像是要从眼里流出千丝万缕的情水,说:“贵珍,你当真有喜了!”
三夫人一脸羞涩地点了点头。
李先生说:“三夫人肺脉小,肝脉大,滑脉往来流利,如珠走盘,肯定是有喜了。”
老夫人抽泣着说:“娘盼这一天,不知道都盼了多少年了啊!”
李先生又说:“三夫人的脉象来得早,我估算才怀上不到两月。如果我没断错,三夫人怀的准是男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