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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甘甜(2)


路轮天赶紧叫人去春泉井打水,又叫人去搬一个大水缸进屋里来,自己又给他爹脱衫裤。等到水缸里倒入了大半缸的水,他才把光着身子的路以崇抱起来,缓缓地放进水缸里去。

路以崇落入仙童尿之后,眉头都舒展开了,脸上透着他的心思,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和愉悦,这才缓缓地咽了气。

乡里人都说,路以崇阳寿已尽,该做的事都做完了,他是赶着要去见祖先。

四十多年后。

路轮天老爷早在他爹路以崇死去之前,已经当上九间楼的主事人,可他非要等到儿子路元状长成个十几岁大崽时,才在九间楼的外围盖起竹筒屋。他亲眼看着他爹用一砖一瓦把九间楼盖起来,所以,他也要儿子亲眼看着自己用一砖一瓦把竹筒屋盖起来。

竹筒屋是单开间纵向分里外两间,上下两层的竹筒屋,亦叫竹篙厝,正好把九间楼环抱大半圈,只留下九间楼大门楼前的大土埕敞开着,向着竹筒巷,直到与直街相接。

竹筒屋里住着的,是九间楼的下人和长工,男女老少两百余人。崭新整齐的竹筒屋建好之后,路轮天就对他儿子路元状说:“你阿公盖了九间楼,是给我们自家人住的,你爹我盖的虽然只是竹筒屋,却是给我们家的下人住的。我们呀,不能光想着自己家,得为下人也做点善事。”

之后的好些年,路轮天才渐渐明白他爹当年站在水坑边说的那一番话。尽管他很佩服他爹盖起了如此让人羡慕的大宅院,可他还是怀疑他爹是不是看走眼了,因为他只有路元状一个儿子,而他两个长兄的儿孙却远居异地,九间楼里头根本谈不上儿孙满堂。

路元状虽然是路轮天的独子,可乡里乡外的人,却都叫他路三爷,这都源于他十二岁那年得了一场病。

路轮天的发妻,九间楼的老夫人黄氏喜欢到处问神拜佛,路轮天和路元状不介意她烧纸钱,却不乐意她四处去问活神。路轮天曾满脸不悦地对她说:“你可以去拜不会说话的佛,但你不能去问会说话的神。”

路轮天和路元状都信天命,信风水,但他们不信那些会说话的巫婆神汉。他们觉得,这天机原本就是不可泄露的,说了,就是泄露天机。

那一年,路元状十二岁,人生第一个本命年。一日早起,路元状的头烧得像个火炉。路轮天请来乡里乡外的先生给他看病,都治不下来,又到陆阳县城去请永春堂的范家大夫,最后还是没能降烧。

后来,路元状嘴唇干裂,却连一丁点的血水都流不出来。路轮天想起他爹死前的事,就把路元状整个人泡到水缸里,一缸春泉井的冷水没半响就变暖和了。

黄氏心急如焚,日夜在乡里乡外求拜各路神佛。眼见路元状一日日干瘦下去,实在没有办法了,她下定决心,偷偷背着路轮天跑去乡里西头求拜云仙姐。

云仙姐身穿一袭黑布长裙,手拿一把抹草,在屋子里打转晃悠一会,把抹草在香炉里转一圈,就坐到神龛前的椅子上,大声呼道:“拜请拜请!拜请云仙姐!”然后作闭目养神状。

黄氏还是第一次来问会说话的神仙云仙姐,既紧张儿子的生死,又紧张神仙云仙姐很快就要在凡人云仙姐身上附体。

忽然,云仙姐全身剧烈颤抖,双唇时而张开时而紧闭蠕动得像个鸡屁股,嘴里呢呢喃喃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只听见一连串的嘟嘟声。

云仙姐突然安静下来,眼睛依然紧闭,却张开空洞的大嘴巴,说:“你可是路轮天家的媳妇黄氏?”云仙姐的声音变得阴阳怪气,幽黑的嘴巴里露着几颗参差不齐的牙齿,看得黄氏惊讶不已,连连答是。

云仙姐又问:“所求何事?”

黄氏见云仙姐显灵,心里异常惊喜,慌忙答道:“云仙姐啊,你要救救我家路轮天老爷的儿子啊,我和老爷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他现在整个人烧得快要着起火来了。”

云仙姐突然斥道:“瞎说!”

黄氏吓一跳,张着嘴不敢再说话。

云仙姐摇着头呜呜叫了一阵,说:“你家路轮天岂止一个儿子。”

黄氏心里这下咯噔了,这可是她最最担心的。

在路元状之前,黄氏还生有两个儿子,可都死在十二岁的本命年,而且死前得的病,跟三儿子路元状如今得的病是一个模样。自从二儿子死后,黄氏对路元状两年后才到来的本命年无比担忧。恰巧的是,当路元状步入本命年没多少个时日,这场她心里头一直害怕忌讳的病,却硬生生地降落到他身上。

黄氏连忙对神仙云仙姐答道:“是是是,云仙姐神明,我家路老爷有三个儿子。”

云仙姐:“你们偏心啊!”

黄氏:“是是是!我们偏心!”

云仙姐:“路轮天和你都只知道疼你家三儿,你家三儿不爱念书,你们还三番四次把他往书房里送,你家大儿二儿现在阴间,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四岁,到现在都没有书念。”

黄氏惊慌答道:“是是是!”

云仙姐:“你家大儿二儿心里苦,想拉你家三儿下去做伴。”

黄氏:“啊?这可怎么办才好啊?云仙姐,你神通广大,求你给我指点迷津啊!”

云仙姐嘴唇又嘟出一串声音,说:“你家大儿二儿想跟你说话。”

黄氏:“好好,让他们跟我说话,我可想他们两个啊!”

黄氏听说两个已然死去的儿子想跟自己说话,一把眼泪浇湿了被她搓成一团的手帕。

云仙姐:“本座现在去吊阴,一次只能喊一只鬼上来,你要喊你哪个儿子?”

黄氏一下子拿不定主意,她两个儿子都想见,可只能见一个,不知道该叫谁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云仙姐:“本座现在喊你大儿子路元林上来。”

黄氏连声说:“好!好!”

云仙姐双手抓住椅把,整个人忽然间猛烈颤抖,脸上的五官搅成一团,看起来像是很煎熬的样子。

云仙姐煎熬了一阵子,忽然定住,屏气之后,露出怨恨的神情,用一个清脆的男音说:“娘,阿公整日只知道忙活,都不管我跟二弟。我跟二弟整日在乡外游荡,想去书房念书,书房的门神又不让我们进去。”

黄氏瞪直了眼睛,她认出这把声音确确实实是她大儿子路元林的。

黄氏哭着说:“儿,娘没好好疼你们,娘对不住你和元峰啊。”

云仙姐:“娘,三弟有书念,你要让我和二弟也去念书。”

云仙姐说完,双手又抓住椅把一阵猛烈的颤抖,吓得黄氏哇哇哭。

颤抖了好一会,云仙姐才重新坐定下来,恢复她阴沉的语气,说:“黄氏,你得让路轮天回祠堂里祭拜祖先,请他爹路以崇把你家大儿二儿两个孙子领去书房念书。你们给他们多烧些纸钱,再糊个纸先生,连同四书五经一起烧给他们。你家大儿二儿在下面有书念了,就不会上来找你家三儿了。”

黄氏得到指点,含泪抽泣着答应:“好好好!一定一定,我的儿都要有书念。”

云仙姐忽然提高嗓门,说:“还有,万不可再说你家只有一个儿子,你家下面的两个儿子会不欢喜。”

黄氏连声答应:“一定!一定!我家有三个儿子,有三个儿子。”

云仙姐又说:“月逢十五,你来本座这里烧香念经,定能保佑你家三儿一世平安大吉。”

黄氏这会的心房才稍微敞亮了些,满心虔诚地答道:“好好好!我月逢十五就来敬拜云仙姐。”

黄氏话音刚落,云仙姐嘴唇又嘟了一阵,整个人再次剧烈颤抖,然后才缓缓地安静下来,额头上渗出一片黄豆大的汗粒。

神仙云仙姐升天了,凡间云仙姐就睁开眼睛,对黄氏说:“老夫人,你也听到云仙姐的指点,按云仙姐吩咐的去做就好。”

黄氏欢喜得不行,给云仙姐留下一锭十两的银子,说是给神仙云仙姐添油烧香,便急匆匆赶回九间楼。凡人云仙姐把那十两银子揣在手心,摸了又摸,乐得两眼冒泪,她没有想到九间楼的老夫人出手竟然如此阔气,直后悔现在才让神仙云仙姐庇护九间楼。

老夫人黄氏回到家后,死拉活拽把满心疑惑的路轮天拉到祠堂里祭拜祖宗,专程拜请路以崇老爷,照领他们在阴间的大儿二儿去跟书房先生念书,然后又在九间楼大门口埕祭果烧香,把一位纸先生和几本四书五经烧掉。

之后的第二日清早,路元状的烧果真退了,午后就能下地行走,把路轮天和黄氏欢喜得泪眼汪汪。黄氏这下气壮理足地对路轮天老爷说:“以后我往哪里烧香拜佛,你再不要比手画脚。还说不让我问活神仙,你看云仙姐多灵。没有云仙姐指点,三儿差点都没命了。”

此后,神仙云仙姐成了黄氏心中最灵圣的活神,而凡人云仙姐也成为黄氏心心相惜的姐妹之交。也是从那时候开始,黄氏改口叫路元状“三儿”,还让乡里乡外的人也都叫他“三少爷”,这个“三”字,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允许省去。

后来,作为九间楼路轮天老爷仅剩的独子,才被里里外外的人称呼作路三爷。就连路三爷娶了陈氏之后,老夫人也坚持让人家管陈氏叫三夫人。

路轮天老爷年盛力壮的时候,一直在迎福堂里叼着旱烟斗吸烟,掌管九间楼上下大小事。可时日终究是把他推到六十岁的这个坎,此时的路元状已是一条精干的汉子,早就替代他料理整个家业。乡里人男女老少都看得清楚,沙塘乡乡族长的位置,也将会从路轮天老爷的手里,传到路元状路三爷的身上。

路三爷给他爹办完六十寿宴之后的一个夜里,被他爹叫到迎福堂堂屋里,说是要有极其重要的事要说。

路三爷刚跨入堂屋门槛时,瞅见堂屋几个角落里的几盏油灯全点着了,桌子上还点着一盏黄豆大的油灯。路轮天老爷半掩在浑黄的灯光里。

路三爷在路老爷身旁的红漆木椅上坐下,拾起桌角边上的旱烟枪,就着黄油灯抽起来。路老爷看似闭目养神,肚子里的几条肠子却已经搅得不可开交,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路老爷老早就想跟黄氏搬到迎福堂后头的品心斋去享清福,这其实是他蓄谋已久的事情。

多年前,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夜里,他爹路以崇也是坐在这把红漆木椅上,好一会都不说一句话,只是悠闲地闭目养着神。这个夜晚虽然已是过去好些年,但依然清晰地烙在路老爷的心房上。

那个夜里,路以崇突然睁开眼睛,对路老爷说:“去把其他几盏油灯吹灭,就留桌子上这一盏。”

路老爷按照他爹的吩咐,吹灭了墙角的几盏油灯,又重新坐定下来,无聊地盯着桌子上的一盏黄油灯看。

路以崇突然很是威严地说:“跪下来!”

路老爷愣了一下,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但见他爹一脸紧绷,只好乖乖地跪倒下来,满脸疑惑地看着他爹。

路以崇突然语重心长地说:“三儿啊!你爹,你爹我的胡须已经白掉一截了,这是你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明日就搬到品心斋去住,这迎福堂里外的事,以后就全由你来管。我看你的肩膀已经长得很结实,你的两个兄长又都不在家里,这家业自然是要你来扛。”

路老爷在那个夜里喃喃地说:“爹,这屋里的灯不够亮,我没有看清楚你的胡须是不是真白掉一截了。”

路以崇突然喝道:“瞎说!你每日进进出出,难道就没有看见过我的胡须?”

路老爷很是无辜的样子,说:“爹,我平日里从来不看你的下巴,我看你的头毛。”

路以崇故作恼怒地说:“那我头毛是不是也白掉了一截?”

路老爷:“爹,我看到你的头毛跟外边的夜一样黑!”

那个夜里,路老爷一直找话缝钻,可他爹全没理会他,把一根金钥匙塞到他的手里,就提着烟斗出了门去。第二日,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下人把他的眠床抬上迎福堂的顶楼。

自从那个夜里开始,路老爷暗暗下定决心,一定等到那样的一个夜里,在这座堂屋里只点上一盏黄豆大的灯火,把自己的儿子叫到跟前来,让他跪倒在地上。他一直等着这一夜,最后终于在儿子路三爷身上如愿以偿。

路老爷突然睁开眼睛,用故作威严的口气说:“去把其他几盏油灯吹灭,就留桌子上这一盏。”

路三爷看了他一眼,就走去把几盏灯吹灭了,然后重新坐定下来,神情专注地盯着桌子上仅剩的一盏黄油灯看。

路老爷心里顿时欢喜,严声喝道:“跪下来!”

路三爷这下觉得很不可思议,以为他爹是吃错了药。

路老爷虽然故作威严,却掩盖不住自己滑稽的本性,全然没有他爹的那种盛气凌人。不过,路三爷还是跪了下来,这让路老爷那颗悬在胸口上的心落了下来,感觉到一点踏实。

路老爷咳嗽一声,故作语重心长地说:“三儿啊!你爹,你爹我的胡须已经白掉一截了,这是你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明日就跟你娘搬到品心斋去住,这迎福堂里外的事,以后就全由你来管。我看你的肩膀已经长得很结实,我们家就剩你这根独苗,这家业自然是要你来扛。”

路三爷沉默了一会,只说了一个“好”字,这让路老爷大为失望。

路老爷还盼着他像当年自己回答他爹那样说话,可他却如此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好”字。他很是无聊地从衫兜里掏出那把祖传的金钥匙,伸到路三爷的眼前,问:“爹的胡须真的没有白掉一截了?”

路三爷从他手里接过金钥匙,说:“是白掉一截了!”

路老爷突然感到一阵失落,怅怅然地说:“你阿公当年把这把金钥匙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正是我最年盛力壮的时候,可你阿公也还是很健壮。在那之前,我还能每日无牵无挂地在乡里闲荡,没有想要做什么正经的大事。从今夜开始,我又可以在乡里无牵无挂地闲荡了。”说完,他提起烟斗往外走出去。

路三爷从此成为九间楼的主事人,亦成为沙塘乡的乡族长,随后又成为溪南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