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等他们赶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眼前的情景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西组的七个人全都死了,其中三个人的尸体并排挂在一棵大树上,脖子被扭断,脑袋耷拉着垂到胸部;另外三个人被一根树枝刺穿了喉咙,直接钉死在树干上;剩下的一个人坐在地上,头顶被什么东西砸得陷了进去,白花花的脑浆流了一身。
每一个死人的脸,都已经扭曲到认不清本来面目,只有那一双双突鼓在眼眶之外的眼珠子里,诉说着他们临死之前所遭受的巨大恐惧。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难道是“野人”出手杀了他们?
在稳定了大家的情绪之后,陈默指挥人将树上的三具尸体解下来,和其他死者并排放在一块儿。他仔细地检查了所有尸体,突然发现了几个要命的疑点:第一,将那三具尸体钉在树上的树枝,两端都是钝的,根本脆弱得不堪轻轻一折;第二,将另外三具尸体吊着的“绳子”,竟然是用人的头发捻成的。
而关于第三个疑点,他没能在心里忍住,缓缓地将它说了出来:“你们有没有注意到,咱们现在已经快接近雪线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除了地上的积雪以外,什么都看不到。那么,为什么这里会突然出现一棵树?看这棵树的样子,树龄也许不止几百年,它到底在这里是怎么存活的呢?”
经陈默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警惕起来:的确,在这片光秃秃的空白世界里,突然冒出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是够反常的。可是无论他们怎么瞅,也没有在那棵树上找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这如假包换就是一棵树。
偏偏在这时,无线电又响了,传来的是一个女孩儿奄奄一息的声音:“陈默……我们在……东边的土坡……”
糟了!一听这声音,陈默心里猛地一沉,知道是东边那组人在赶过来的途中出事了。他二话不说,招呼大家起身去东边。
在跑出去没多远以后,他无意中扭头看了看,也不知道是因为角度的关系,还是因为自己眼花,他发现刚才那棵大树居然不见了。
由于他心里记挂着东边那组人的安危,所以也没顾上想太多。可惜,等他们赶到的时候,又一次来迟了,眼前所见是更加可怕的一幕:全组六个人死得干干净净,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能看见满地的血肉堆积重叠在一起,有的尸体面目已被捣得稀烂,里面的脂肪都被挤了出来,只剩下一张轻飘飘的脸皮连着头发贴在肩膀上。从他们的姿势来看,应该是受到什么东西的追逐而不自觉地团团抱紧,然后在毫无还手之力的情况下被迅速杀死。
一片寂静中,一阵“吱——吱”的声音从死人堆中冒起,惊醒了所有人。大家循声看去,这才发现了那台无线电,它被一条不知是谁的断臂紧紧攥着。挪开断臂,地上竟然有四个蘸着血写出来的小字——“不是野人”。
一看到这四个字,陈默的心顿时就凉了——从收到信号,到赶到出事地点,前后两次的时间间隔都没有超过二十分钟,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什么样的力量可以连着造成两起如此大规模的屠杀?而这场屠杀,又是出于什么动机?如果凶手不是野人,那会是什么呢?
恍惚中,他冷不丁又想起了昨日葛布喇嘛的那番话——“这些年来,我们都一直共同遵守着一个秘密,只要他不会被暴露,就不会有愤怒……”
看来,想要弄清真相,还是得回去找葛布喇嘛。能告诉他们这场屠杀真相的人,在这雪山之上,只有葛布喇嘛。
就在他决定招呼大家返回绒布寺的时候,队伍中突然有人指着地上的尸体喊了起来:“你们看,好像少了一个人!”
而且,那个人的无线电也一块儿失踪了。
2
小武说到这儿,停下来去拨拉地上那堆已经渐渐微弱的火,好让山洞里更暖和一些。火光映照着他那张年轻而略显孩子气的侧脸,此刻似乎有了一点点忧伤。
“那个叫陈默的人,就是我父亲。而我,就是他唯一的儿子陈武,别人都管我叫‘小武’。”他说。
“喂,小武,快说快说,那具少了的尸体是谁?”胡子刘早就醒过来了,在一旁听得都已经入迷了。
“那个人姓王,因为他瘦得出奇,浑身掐不出三两肉,所以大伙儿就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王麻杆’。”小武下意识地晃了晃手里的怀表,“而这个王麻杆,就是你们在石室里碰到的鬼魂,也是这块怀表的主人。几十年来,我父亲一直在找他。我想,他当年偷着留在喜马拉雅,一定是发现了别的秘密。”
“后来的情况呢?葛布喇嘛把真相告诉你父亲了吗?”胡子刘追问不舍。
“那个老喇嘛……”小武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惋惜。
当父亲带着人回到绒布寺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们一推开寺门,就看见了葛布喇嘛,他盘腿坐在空旷的院子中央,冰天雪地的,身上却只穿了一件薄衣。
“你们和以前那几支上山的队伍一样让人失望——固执己见、不肯回头,为了一个不该得知的秘密而丢掉性命。”葛布喇嘛紧闭双眼,缓缓开口,“雪线之上留下的,是一个意外的罪恶。这五年里,我一共见过他三次,只要有陌生人留驻在绒布寺,他就会跑来偷窥,我知道,他是怕我不遵守约定。我想,这一次他已经被彻底激怒,认为我们都欺骗了他,也许不久,灾难就会波及绒布寺。所以,我必须在此刻做出选择,让这个秘密永远化为飞灰,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安心,才能保住这座寺庙,也才能保住那些无辜的生命。”
眼见着都这个时候了,葛布喇嘛还在遵守什么见鬼的约定,似乎完全不理会他们的死活,父亲一下子爆发了,他扳住喇嘛的肩膀,使劲摇晃:“你睁开眼睛看看,外面死了多少人?你的慈悲心呢?你到底在保护什么?”
葛布喇嘛微微睁了一下双眼,嘴角边对着父亲露出一个平淡的笑容。然后,他双肩猛地一抖,父亲立刻就被一股力道震了出去,与此同时,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葛布喇嘛的肉体中居然急蹿出几缕淡蓝色的火苗。只在眨眼之间,那火苗就连成一人多高的火墙,将纹丝不动的老喇嘛紧紧包裹其中。
熊熊的大火中,老喇嘛对他们喊出了最后的警告:“天黑之前一定要离开这里,永远都不要再回来,因为他已经记住了你们的样子。案桌上有一个木盒,那是可以保佑你们平安下山的护身符。”
直到这时,父亲和他的同伴们才想起要救火。由于山上没有水源,他们只好用双手一遍遍捧起地上的积雪向火堆中掷去。可惜,努力是徒劳的,空气中已经传来皮肉烧焦的味道。
就这样,老喇嘛用自己的死守住了雪线以上的“秘密”,也在冥冥之中保护了余下这几个人的命。
哀痛之后,父亲决定听从老喇嘛的劝告,他进屋去拿了案桌上那个木盒,然后带着其余人下了山。一路上,他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远远跟着他们,可是每次转过身,都是什么也看不到,天地间甚至连只鸟的影子都没有。
这次失败的“寻找喜马拉雅野人之行”,让侥幸活下来的几个人都在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阴影,他们彼此间甚至不再联系,只为了忘掉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忘掉绒布寺那场熊熊的大火,甚至要忘掉那漫山的茫茫大雪。
但有时候,命运偏偏就爱捉弄那些想躲避它的人,你越是想忘掉,它越是会找上门来——就在那次事件之后的第三十年,某天早上,父亲那台早已废弃的无线电突然喑喑哑哑地传来了一组信号。
那组信号非常有规律,三长两短,一共响了四次。而这组信号,正是当年那支登山队内部使用的求救信号。
父亲盯着那台无线电,几乎愣住了,好半天之后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是谁?”
无线电的那头安静了片刻,终于传出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陈默……救我……我在山洞里……”
“你是……”这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让父亲一下子想起了那个一直下落不明的队友。他颤抖着把无线电捧到耳朵边上,哆嗦着问道,“你是不是王麻杆?”
对方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急着说道:“陈默,快来救我,晚了就来不及了!我还在喜马拉雅!你一定要找到那棵树!找到那棵树……”
就是这句“我还在喜马拉雅”,让父亲肯定了对方就是王麻杆。
这之后,王麻杆突然不再说话了,无线电里渐渐响起另一种奇怪的声音,这个声音,父亲这一辈子都忘不掉:那次在雪山顶上,当第一组队员遇害前向他发出求救信号时,无线电里就曾传出过这种声音。
他形容不出这声音像什么,只是隐约感觉到在风声里出现了另一种东西。
再后来,无线电里就没有了动静,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再响一下。而父亲则一个人坐在门口,一支接一支地抽了一晚上烟,眉头始终都没有松开。因为,他发现了一件更让他感到恐怖的事情:今天王麻杆在无线电里提到的一个字——“树”。
当年,登山队分成了东、西、北三组人,陈默带领的是北组,而王麻杆被分在东组。
最先遇害的是西组人,那棵古怪的树就是在他们的遇害地点发现的。但是王麻杆身在东组,东组人半途就遇袭了,根本不曾赶到过西组人的出事地点,他又是怎么知道那棵树的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在还没有出事的时候,王麻杆就已偷偷地离开东组,悄悄地去跟踪了西组,所以才会知道那棵树。也正因为这样,他才躲过了一劫,没跟着东组人一起被袭,自然也就没有在现场看到他的尸体。
但是,他为什么要去跟踪西组人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还有,他为什么要一个人留在那片死寂幽深的山峰上,三十多年与世隔绝?
会不会后来他也遭遇了意外,所以直到三十年后才有机会发出这个信号?
父亲知道,现在,解开当年那场屠杀之谜的关键人物出现了,那就是王麻杆。虽然葛布喇嘛叮嘱过他们不许再回到绒布寺,但是,三十年前的那场屠杀、那漫天的白雪、那寺院里熊熊的大火,都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他的灵魂。他决定必须回去,为了弄清楚真相。
临行前,父亲将那只黑色的木盒子翻了出来——那是葛布喇嘛当年留给他们的护身符。没想到,他这一走,就是三十年。
当父亲再次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衰老得严重,就只剩下一副骨架,浑身还散发着难闻的异味。他静静地站在我面前,目光呆滞,我叫了他几声,他竟然没有反应。
那整整的一个星期,他都不吃不喝,似乎丧失了饥饿感,每天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口,遥望着喜马拉雅山的方向,空洞洞的目光里,好像有一些不安分的东西在等待时机。
那段时间,我甚至发现他身上有大面积的伤口,像是遭受过毒打,那些伤口已经化脓发炎,在我为他清理的时候,他竟然也感觉不到痛,对这三十年的行踪同样也没有半句交代,更绝口不提王麻杆的事儿。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了?
又过了一个星期,他突然自己一个人搬到了空置已久的库房,把自己反锁了进去。每天只有在我去送饭的时候,他才会悄悄地将门拉开一条小小的缝,从那道小缝里露出一只惊恐的眼睛向我打量,直到目送我离开,才飞快地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将饭菜抓进去。我发现,他开始变得很怕见人、怕见光,抑郁、慌张,而且对我充满警惕。
没过多久,情况更糟了:他开始像只古怪的动物一样弓着背、用前脚掌走路、昼伏夜出;那间小库房里也总会在半夜时分发出一些诡异的声响,有时还会冒出一缕一缕的黑烟——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缩在小屋的角落里发出低沉而压抑的哭声,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听到过那样的哭声,又痛苦,又扭曲,听得人心里直发毛。
这样的状况一直维持到两个月以后的某天晚上。那一晚异常闷热,炸雷一个连着一个在房顶爆开,可这雨就是下不来。
我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猛听到库房里传来一声大叫。我一惊,潜意识里感到父亲出事了,于是赶紧跳起来,向库房跑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赶到的时候,库房的门一反常态地大开着,屋子里除了父亲之外,并没有其他人。他蹲坐在墙角,一张脸向上仰着,脸上带着古怪的笑。但是,他已经死了。
我把那间库房几乎掘地三尺,却没有发现任何线索。父亲的死因很快就出来了:心力衰竭。
不过,这并不是最终答案,因为我在他尸体上发现了一个印迹,这个印迹,非常古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