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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1)


  斜阳刚收起最后一抹微光,夜色漫漫围过来,街上夜市较之往日热闹百倍,大串灯笼高高挂起,有些老商铺在自家店门口用花灯摆出各种别致的花样,灯火灿烂,引来许多年幼孩童围观,只向家中大人哭闹着要花灯。走街串巷的货郎小贩高声叫卖,卖各色吃食甜水的开摊迎客,一时间只闻人声喧腾,好不热闹。

  叶容浅身着一身浅绿衣裳,乌鸦鸦的头发半绾,只点缀了几样精致的珠花,插一根素银钗,钗子上头镶了一颗不大的珍珠,温润生光,像一株小白花似的簪在发间,并不引人注目,瞧上去倒也清爽可人。

  她在这街市的一角已经站了许久了,慕子衾约她含真节出游,叶相爷唯恐叶容浅不上心会误了时间,早早地就打发她出门来这里候着。好在她提前有准备,只见她拿出一只小小的口袋,从里面掏出一把瓜子慢吞吞地嗑起来。

  等慕子衾来的时候,她脚下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瓜子皮。一见她,慕子衾就忙拱手道:“叶家小姐久等了吧?真抱歉,我来晚了。”

  他今天一身素净蓝衣,黑发被缎带束在后面,长衣宽袖被风吹得微微飘摇,言笑晏晏,风姿清绝。

  “没有,是我来早了。”叶容浅收起瓜子口袋,把它揣到袖子的暗袋里,她抬头往慕子衾身后瞟了一眼,笑道,“七殿下,你这样孤身前来……真的没关系吗?”

  他挑眉一笑:“叶家小姐不也一样吗?”

  不不,她本身完全没有要孤身前来的意思,只是身边无人可用而已。

  看来这个流言蜚语,今晚过后必定是要坐实了。她无所谓,七殿下是宜室宜家的夫君人选,若真是如父亲盘算的那样,她完全不吃亏。

  “带太多人出门也难玩得尽兴。”

  这话中肯,叶容浅点头:“七殿下说得有理。”

  他笑道:“出门在外,不需如此生疏地叫我。”

  不叫七殿下叫什么,子衾?她还想多活两年。穆清?得了吧,那也不是真名。最后想想,叶容浅挑了个中规中矩的称呼:“是,慕公子。”

  “听你父亲说,你们府上家教森严,你自小就没过过含真节,这可真是太可惜了。每年的含真节都有五花八门的节目。”他引着叶容浅往西街灯市那边走,摇头叹道,“年年都有的花灯猜谜大会也花样百出,去年我同子远来玩,他自称猜谜无人能敌,都遇上了好几个他也猜不出来的灯谜。”

  “……”能不能换个稍微简单点的话题,猜谜什么的她完全不在行啊,她想想,道:“猜谜语灵感也是很重要的。”

  猜谜语不在行,这没什么,重要的是不能不接话题,让七殿下觉得尴尬。

  大概慕子衾也看出她不擅此道了,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猜谜倒在其次,你瞧那边,每年含真节都有各路杂耍戏子过来游街表演,去年还有人表演吞火走钢刀,看得人端的是心悸无比。”

  这些她都没见过,她虽常常出门,可都是书斋府内两点一线,听慕子衾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新鲜极了:“真的吗?吞火走钢刀?听起来像是书里说的上刀山下火海,这含真节竟还有这样的节目?真想去看看。”

  慕子衾见她感兴趣,笑道:“那是去年的,表演时轰动极了,就是不知今年还有没有。”见她眉宇间有向往之色,又道,“不过节目是一年比一年新奇,想必今年的比去年的更好,既然约你出来了,自然没有让你失望而归的理。”

  越往闹市走越拥挤,身边来来往往的年轻姑娘们呼朋唤友,衣着鲜妍,手里都提着形形色色的花灯,笑靥如花。经过卖花灯的小摊的时候,慕子衾也停下来,挑了一盏荷花灯送给她:“来,拿着。出来过含真节的姑娘都有一盏花灯,讨彩头求个平安。”

  “谢谢!”这盏荷花灯用小吊杆牵着,做得十分精致,娇小玲珑,纸糊的花瓣透出莹莹粉光,像是少女羞红的脸庞,莲台下边还吊着一串小小的银铃,在风里碰得叮当碎响。

  灯火下慕子衾的笑容染上一层暖色,显得越发春风和煦,看向她的柔和目光里甚至噙着些许亲昵。

  她暗自镇定心神。面对这样的男色,她坦然自若,绝对的坦然自若。

  来回看看小摊,叶容浅拎起一盏锦鲤灯:“求平安,礼尚往来。”

  小锦鲤活灵活现,真真像是一尾活水里的游鱼,若是小姑娘拿着倒像年画里的小玉女,他一个大男人拿着看起来却有些可笑。他把小锦鲤提起来看看,又看看叶容浅,微微笑了。叶容浅忙道:“那个,还是换一个好了。”有没有哪盏灯比较有男子汉气概一点?

  “不用麻烦了。”

  她看来看去,最后拎起摊子上最大的一盏灯来,道:“不麻烦不麻烦,你看看这盏龙怎么样?”金光闪闪的,老长的一条龙,比别的花灯要大上两三倍,想来价格肯定也比其他花灯要可观多了,更能表现心意。

  慕子衾忙阻止她:“求平安是心意,哪盏灯都一样。”

  “好吧。”叶容浅不强求,顺水推舟地跟着他继续往前走,手里握着这盏花灯,手心却微微有些发烫。

  前面被层层叠叠人群围起来的就是今晚杂耍表演的艺人了,人山人海里不时传来沸腾的惊叹声和赞许声,掌声连绵如浪潮,在夜色里传出去老远。

  太多人围在一起,人头攒动,摩肩擦掌,想要挤进去就困难得很了。

  叶容浅有些惋惜,道:“好多人,今晚只怕是看不到了吧。”

  “跟我来。”慕子衾负手于身后,走进街边的一家酒楼里。里面的伙计看到他,急忙迎上来:“七爷,掌柜的早已吩咐过了,二楼的包间给您留着呢。”

  看来是熟客。叶容浅跟着他上了二楼包间,进来坐在窗边一看,果然能清楚地看到杂耍表演的场面。

  酒楼伙计躬身问:“二位贵人想吃点啥?”

  “叶家小姐想吃什么?”

  叶容浅道:“慕公子做主就好。”毕竟她现在脑海里只有上不了台面的五个字:醋熘土豆丝。

  他沉吟片刻:“那来个醉鱼,一个红焖野鸡,再来两个招牌菜,看你们有什么时令菜蔬就上几个,点心要蔷薇糕和杏仁酪。”

  蔷薇糕和杏仁酪很快就送上来了。热气腾腾的糕点小巧玲珑攒了一盘子,白中透出隐约的蔷薇色,散发着花的甜香气息。两盏杏仁酪用青瓷小碗盛着,青釉色的碗衬着白生生的酪,显得格外好看。

  慕子衾夹了一个蔷薇糕放到她面前的小碟子上:“你尝尝,这里的菜味道也还一般,倒是这两样点心做得不错。”

  叶容浅默默地夹起来吃掉。

  “味道怎么样?”

  她回味了半天,才道:“好吃。”

  “噗……听新月说上次宫宴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她给你什么你就默默地吃了,问你呢你就俩字,好吃。”

  “……真的很好吃啊。”原谅她真的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酒菜陆续端上来,楼外场里的杂耍也演得越发精彩,她甚至看到有一个人把自己的身子对折起来,腹部上面踩了好几个杂耍艺人,最上头的那个人用头倒立起来旋转,四肢舒展,还不停地变换着各种姿势。

  人群发出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和掌声,间或夹杂着孩童的笑叫。

  叶容浅也不由得屏住呼吸。

  慕子衾一边看表演,一边漫不经心地挑着花生下酒吃。

  “他们好厉害啊!这样都行!”她回过神来,脸上微微泛红,“之前一直听说杂耍表演精彩,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看着吧,精彩的还在后头。刚才我在外头的时候见着熊二了,他是这班杂耍艺人的领班,他艺高人胆大,当初可是什么惊险玩儿什么,就没有他不敢耍的,不过已经收山几年,没想到今年又出来了,看来你今天有眼福了。”

  这时人梯已经散了,一个高瘦精壮的男子进了场,白布袖子半挽着,露出小麦色的臂膀。他大喝一声,直挺挺地躺在地上,有几人抬着几块足有一指厚的大青石板压到他身上。

  叶容浅瞪大了眼睛:“这……”

  慕子衾知她性格,笑着安抚她:“别担心,没事的。”

  刚才组成人梯的那些人重新站上去,重重叠起,最上一人花样百出,身体柔软得像一条蛇。表演完之后,压在熊二身上的那十来个人迅速鱼贯而下,熊二气沉丹田,猛地一吼,掀开身上的几块大青石板,自己坐了起来。

  围观的百姓尖声叫着他的名字,不时有人叫他表演喷火、踩钢刀等节目。

  叶容浅夹了一筷子鱼肉,慢吞吞地挑着鱼刺,笑眯眯地道:“真精彩!这些杂耍艺人都好厉害。”不过她说来说去还不忘自己的本职,“不过说到底还是太危险了些,为了取乐,总不能置自身安全于度外。”

  他安慰道:“你放心,他们自小训练到大,趁着过节赚些银子谋生,可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听他说完,叶容浅下意识地去摸自己随身带的荷包。

  “叶家小姐喜结善缘真是名不虚传。”慕子衾微笑着,招手叫来伙计,拿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心,“去,把这锭银子送去给外面表演杂耍的熊二。”

  “哎,好咧!”

  这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的作风真是不得不令人少女心萌动。

  叶容浅真诚地道:“慕公子,好人有好报,多结一份善缘总是不会错的。”

  慕子衾注视着她,微微笑道:“善缘我倒没想过,我只想着能让叶家小姐高兴便好。”

  那目光带着热度,比春风还要更暖几分,轻轻拂过她的脸庞。

  她不是不明白慕子衾为什么会对她这么好。她身为相府嫡女,爹爹让她出游,是为了在朝堂站队,而慕子衾要她做的,就是代表相府一派的势力,站在他的身后。

  这是爹爹同七殿下之间的博弈,她不过是个棋子。如果能自动走对位置,让二位都满意,应当算是结下极好的善缘了吧。

  叶容浅把鱼肉塞进嘴里,咽下去,清清嗓子道:“七殿下,想必我爹爹的意思你都清楚了。”

  慕子衾眸色转深,轻轻“嗯”了一声。

  “所以七殿下你是怎么想的呢?”相处了一晚上,想必他应该也了解她的个性又无趣又乏味,还会想跟爹爹合作吗?

  他往椅背上一靠,放松身体:“你呢?”

  她虽然心里老成了点,但的确也是一位二八年华的少女,让她主动开口,春风的善解人意呢?但叶容浅最不擅长的就是拒绝,慕子衾都让她说了,她也只好老实坦白地道:“我觉得七殿下很好。”

  一抹笑意在他的唇角绽开。

  她继续道:“性格温和,长得好,为人也好,是位非常难得的好人呢。”

  这下连他的眼底也盛满了温软的笑意:“叶家小姐谬赞,在下愧不敢当。”

  “敢当敢当,怎么能不敢当。”叶容浅发现自己拍对了马屁,更起劲地夸起他来,“你长得英俊,才识渊博,出身好却不骄纵,呃……平日还非常谦虚有礼……”

  她词穷了。

  看到慕子衾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夸:“还有就是交友广泛,人缘好,连清舟先生都甘心投在你门下,呃……”

  她真的找不出词儿了,求放过。

  慕子衾忍不住笑出声:“行了,你再夸下去我就真的要脸红了。”说完还一本正经地道,“叶家小姐真是有趣。”

  给这评价,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啊?这到底算不算是结了一个善缘呢?

  算了,皇子的心事好难猜啊,猜来猜去她还是不明白。

  叶容浅决定还是默默地吃她的饭去吧。

  吃完饭杂耍表演完了,街上的人也已散了大半,慕子衾一路把她送回相府门口。

  “跟我何必如此客气?”他轻笑,“千枫!”

  街巷的阴影处忽然钻出一个人来,他半跪下,低着头将手中的几册书高举过头顶,慕子衾拿了书,那人又隐入深深的夜色里。

  果然不是孤身前来的……

  “知道你爱看清舟先生的书,这里的几册书,有他自己的笑话、文章,也有两本是他亲自批注的绝版书,是难得好看的戏本子。”他也知道叶容浅只喜笑话戏本子,正经文章反而不懂欣赏。

  叶容浅不敢接。

  那几册书带着陈旧的书墨气息,静静地躺在那人掌中。

  她很想对他说,想利用她,只管大胆利用就是,不需要对她这么好,也不需要考虑她的感受。她非常乐意结善缘,尤其是同他这样性格温和的人。

  大胆地来吧少年。

  他耐心地捧着书等她来拿:“叶家小姐今晚肯赏脸陪我出来,我实在感激极了,这些书权当是谢礼。若叶家小姐再不肯要……”

  再不肯要,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善缘就要变成恶缘。

  叶容浅抬眼,慢吞吞地接过那一沓子书:“谢谢七殿下。”

  她收下了这书,又拿不出回礼,只得再欠下一个人情。最近欠下了他一个又一个的人情,她的善缘修行究竟还能不能继续了。

  春风的温柔体贴有时候也是很令人难过的啊。

  叶容浅道:“七殿下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直接开口就好,不……你不需要开口,我都会帮忙的。”

  他轻笑,好像没听懂她的话:“帮什么忙?”

  “……”刚夸完你体贴啊,她叹气,“就是你跟爹爹商议的那件事……不管你怎么选择,我都会完全站在你这边的。”

  她为了还人情真的是连脸都不要了。

  这下慕子衾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容浅,你真是坦率得可爱。”

  “过奖过奖……”她其实也想做个矜持的大家闺秀,奈何世风日下。

  次日一大早,叶容浅还做着和无数人结下善缘、终于修得功德圆满的美梦之时,忽然有尖锐的声音如惊雷一般钻进梦里,震得美梦顿时碎成一片。叶容浅惊醒,稳稳心神,长叹一口气,把脸埋在被子里。

  “大姐!你快起来啦!”有人粗鲁地掀开被子,用力拉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拽起来。

  这个点儿叶容浅刚醒,脑子还是一片混沌,胳膊的疼痛激得她稍微清醒了些,本能地转过头笑了笑:“这么早,二妹妹有什么事吗?先去小厅坐坐,青梅上茶拿点心!我这就起来,妹妹别急。”

  修行好啊修行妙,人生在世,须得一大早就开始修行。

  叶容华没走,转身在房间里找了个椅子坐下,冷哼了一声:“这个时辰了还不起,姐姐还真是清闲。”

  叶容浅努力睁开眼睛,摸索着往身上套衣服,青梅把茶端上来之后,也忙来伺候她穿衣束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