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边暗自庆幸,一边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探头探脑地迈进去。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屋内的灯火随即亮了起来,明晃晃的烛光在地上映出人头攒挤的影子。叶容浅叹了口气,瞄了满屋子的人一眼,垂下头,老老实实地在中间的空地上跪下来。
端坐在上座的人是她爹爹叶相爷,陪坐在一旁的端庄女子是二娘姜氏,她身边站着几位正值青春年华的豆蔻少女,是她的妹妹,个个明眸皓齿眉目清秀,笑得十分好看。
唉,这笑容实在太明媚,怎么说也是姐妹,这隔阂是不是大了点……看来她上辈子造的孽实在深重,才叫她这辈子连一点面子上的姐妹情都没有。
她默默地垂头反思自己。
金砖铺就的地面十分光滑,夏日她穿得又单薄,跪得久了,就觉得膝盖硌得生疼。
叶相爷见她回来,又气又急,随手抄起一盏滚茶就往她身上掷过去。茶杯重重地砸在她身上,烫得她一哆嗦,杯子摔落在地上应声碎成好几块。
袖子被打湿了,贴在肌肤上,裸露出来的手腕被热茶浇到,烫得发红,灼热的痛顺着手腕迅速爬上来。叶容浅咬牙忍住痛,一动不动,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
他冷哼了一声,盯着叶容浅:“你个逆女,你还知道回来啊你?”
“女儿不孝,让爹爹担心了。”
叶相爷怒视着她:“不听我的话偷溜出门,还一直混到现在才回来。莫说是像我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便是寻常人家的女儿,你看谁像你这般混到三更半夜才回来!”
叶容浅十分擅长从善如流:“女儿知错,望爹爹惩罚,千万别气坏了身子。”
“哼,惩罚?我罚你罚得还不够多吗?你什么时候长记性了?你要是能让我省点心,让我多活两年,我也不算白养你这一遭!越纵着你越无法无天,罚你一个月的月钱,待在屋子里闭门思过吧。”他站起来,长袖一甩,示意管家王胜,“看着点小姐,别让她又偷偷往外溜!”
“是!”
二娘姜氏照旧全程沉默,只是在走的时候在叶容浅身边略略停住脚步,轻飘飘地瞟了她一眼。
看吧看吧,左右她早就习惯了,脸皮厚,诚然也是一件好事。
留在最后的照例还是二妹妹叶容华。容浅跪在地上,正待起身,不料背后忽然袭来一股猛力,容浅猝不及防,整个身子狼狈地扑倒在地上,左手狠狠按在地上的茶杯碎片上,尖锐的瓷片划破肌肤,深深嵌进叶容浅的掌心里,染上殷红鲜血。叶容浅暗暗地抽了口冷气,忙用手肘撑在地板上,稳住自己的身子。
“哎呀大姐,你没事吧?”叶容华站在一边惊讶地道,“妹妹不是故意的,我本来想扶你起来,结果没想到……”
常言道十指连心,痛起来要命,痛起来要人命,老话自然是没有错的,那么她的十指,必定没有和心相连,这……这点痛不算什么,她绝对能忍。
“不要紧,小事而已,二妹妹不必自责。”她忍痛把瓷片清理出来,扯了块帕子把手包住,按紧止血,完全没有脾气,很和气地道,“我知道妹妹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知二妹妹留到现在,还有何事?”
每次都这样子欲说还休的,其实她也很为难啊。早点告诉她,说清楚了她也乐得答应,也好结个善缘。
闻言,叶容华并不回话,只对她笑笑,瞟了一眼她身边的大丫鬟清儿,欲说还休得十分含蓄。
“原来是看上我身边的大丫头了。”叶容浅很善解人意,用没受伤的手拍了拍清儿的肩膀,一副十分好商量的模样,“既然二妹妹想要,我岂有不给之理?清儿只管往二小姐那里去便是。”
清儿在她身边跪下磕了几个头,叶容浅侧身避过,不受她礼。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清儿是个聪明丫头,遇到这个机会,将她私自出府的事情告诉给二妹妹知道,借这个功劳去做她身边的大丫头,这样自然比待在叶容浅身边伺候要有出路得多。
好歹也在自己屋里待过几天,下人活得不容易,叶容浅真心实意地祝福她未来的路越走越远。
被旁人背叛利用是很经常的了,能做个踏脚石帮了别人也是好事,只要别人踩得没那么疼,叶容浅是完全不在意的。
“大姐果然大方,多谢大姐!”叶容华携了清儿的手,扬眉一笑,“天也晚了,我该回去歇着了,这丫头我就带回去啦,明日我同娘亲说一声,让她再给你派个丫头过来。”
“那就有劳二妹妹了。”
她身边丫头本就不多,今晚没了清儿,连给受伤的手上药都难找人帮忙。叶容浅想了想,掏出荷包里的金疮药,小白瓷瓶子在昏暗的烛光下泛着莹润的水色,塞子一拔,一股子苦涩药味儿顿时充斥了整个鼻腔。
她倒了点药出来,敷在被瓷片划破的手心上,忍着痛用白绢将手缠了几圈,紧紧裹住,然后细心地把药收好。
那位黑衣人给的钱多,她又怕那人伤得重,所以买的是上好金疮药,效果极好,往日她自己受了伤都舍不得买。那锭银子还剩了许多,能抵上她两个月的月钱了。
果然广结善缘,必有好报。想来她上一世没做什么好事,所以这一世坎坷了些,很多时候不尽如人意,但上天看在她这一世一心向善的分上,其实对她还是很好的。
朝看庭院花开,夕闻双燕归巢,晴赏素云浮光,雨观苔痕浓淡。当然,这么高雅说的并不是她。她只是时常看书读戏本,闲来提笔写笑话而已。
至于这笑话能不能引人发笑,尚且有待商榷。
叶相爷三天两头地关她禁闭,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性子平和,关禁闭对她来说毫无压力。成日在房内做做女红、写字看书,安心养手上的伤,去小佛堂跪经,几个妹妹也不能随意来找她麻烦,除不能与人为善多积些善缘之外,日子过得十分安逸。
一个月转瞬即逝,她关完禁闭当天,三妹妹叶容馥就特意早起前来恭喜她。
叶容浅一共有三个妹妹,二妹妹叶容华,三妹妹叶容馥,四妹妹叶容瑰。二妹妹和四妹妹性情泼辣,不,活泼,说话也伶牙俐齿,倒是三妹妹容馥性子平和一点,和她处得还算好。
“太好了,大姐终于关完禁闭了。”她亲热地挨着叶容浅坐下来,神情娇憨,“这些日子没有大姐的陪伴,我都要闷死了。”
叶容浅从来都是十分配合,点头道:“是啊,三妹妹以后可以常来。”
只要来这里能让容馥开心,她随时欢迎。
她抬手叫丫头给叶容馥沏茶拿点心吃,叶容馥本来坐了下来,看到她白皙柔软的手掌,忽然噌地一下站起来,拉过她的手来回仔细看:“大姐你的手好了,一点疤痕都没有留呢。”
“养了一个月当然好啦,再说也没伤多深。”她笑着把云片糕端到叶容馥面前,“来,你最爱吃的云片糕,我给你留着呢。”
“嗯,还是大姐好,有好东西都想着留给我。”她拿了块云片糕,边吃边看叶容浅,“对了,二姐姐说爹爹嘱咐她依旧明天跟你进宫,叫大姐你千万要记得,别误了时辰。”
原本宫宴是圣上为了表示对大臣的重视,特地在宫中设的宴会,用来款待在京三品官员以上的妻子及他们的嫡子嫡女。办了几次之后,就渐渐发展成皇室和各家夫人选儿媳女婿的相亲大会了。
叶容浅年方十六,正值青春年华,自然也在相亲对象范围内,她身世不凡,长相也算清秀,理应得到众夫人青睐。不过去年她同叶容华进宫赴宴之时,一不小心栽进荷花池里,还被《会心一笑》拿来做雅谑,闹得街知巷闻,一时间京城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谈都是她这个叶家小姐,大概是自那以后,她就被众位夫人从儿媳妇候选人名单里剔除掉了吧。
不过不要紧,比起嫁一位好夫君,她更愿意广结善缘。
“嗯,我知道了。明儿和容华一起去,正好有个伴儿。”虽然实际上她更想留在家里哪儿都不去。
叶容馥把茶喝完,巧笑倩兮:“嗯,那我就先回去啦。”
“三妹妹慢走。”
参加宫宴除了吃饭喝酒看表演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环节——听训话。圣上教导完了,皇后接着来,等训完一轮话,随后才能上菜。
面前的小碟子里摆着精巧细致的点心,细细甜香弥漫在空气里,诱人得紧。她早晨没吃饭,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偏偏叶容浅身为相府嫡女,坐的位置十分靠前,身边就是刚嫁给皇九子的邻国公主新月,大家眼睛都看着,她不能放松也不能吃东西,只好挺直腰板坐在那儿,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它们瞧。
攒成一朵花砌在小瓷碟上的是松软的桂花糕,摆成九层宝塔形的是香甜的桂花饼,冒着袅袅热气的小盅里装着的是桂花甜酒。
她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平静的目光已经追随它们多时。
当今皇后最爱桂花,所以宫内栽种的花木也以桂花为重。御膳房为了节省原料,常用桂花做点心,香料坊库存的干花也数桂花最多,调制出的香料或多或少都掺杂了些许桂花。
这么一想,皇室其实也挺勤俭持家的。
“叶家小姐,肚子饿了吧?”低而悦耳的声音忽然凑过来,“其实我也饿了,不过最近御膳房送的点心总是桂花,都吃腻了,看着就没胃口。”
皇后还坐在大殿中央说话,不过时间太久,席面上已经不安静了,坐在一起的姑娘们开始窃窃私语。叶容浅也把脸转过去,对新月公主一本正经地道:“桂花糕和桂花饼已经连续三年出现在宴会上做茶点,所以我对桂花甜酒更感兴趣。”
新月公主“噗”地笑出声,娇艳的眉目宛如花开一般舒展开来,眉梢眼角都添上几分风情。“谁说不是呢,真不知道那些厨子们是怎么想的。”她托着腮,歪着头看着上座的皇后,轻声抱怨,“什么时候才结束啊,我都要饿死了,为什么一个宫宴要这么麻烦……”
这位联姻刚嫁过来的公主自小在蛮国长大,秉性活泼,最受不了这些繁文缛节。蛮国和大行不同,蛮国人素来豪爽,不拘小节,极其尚武,连皇室都没有太多的礼节束缚。
叶容浅就喜欢这样性子直爽的人,心思单纯,讲话耿直,结下善缘十分容易,便开口安慰她道:“公主略等等,用不了多久了,往年宫宴只要皇后娘娘说到辛苦众位卿家的时候,就差不多要结束了。”
新月公主往上瞟了一眼,果然看到皇帝与皇后娘娘携手站起来,一旁的太监尖着嗓子,声音抑扬顿挫传遍全场:“宴会开始。”
她回过头,扑哧一声笑了:“还真准。”
又一个善缘!她默默地在心中记下一笔,谦虚道:“哪里哪里,经验之谈而已。”
往往日叶容浅和邻座姑娘不熟,她口舌笨拙,不善言辞,就算努力搭讪想结个善缘也不成,碰过许多次壁,呛得一鼻子灰,只好自己默默地埋头苦吃。这次宴会她和新月坐在一起,相亲会就演变成了美食鉴赏大会。
“叶家小姐,你尝尝这个炸酥肉,外酥里嫩,火候正好呢。”新月公主积极地夹了一筷子到容浅的碗里,容浅吃了一块,点头:“好吃。”
“还有这个鸡汤鱼翅,真是滑润细腻,酥烂入味。”
叶容浅点头:“好吃。”
“这个红焖熊掌,好吃得不得了!快尝尝!”她极力推荐。
叶容浅闷头吃:“好吃。”
新月撑着下巴,嘴角挑着一抹笑,看着她道:“所以叶家小姐,就只有好吃这一个词吗?”
叶容浅惭愧道:“公主,请原谅我……不善言辞。”
“我在蛮国就听闻大行盛行诗书之礼,还以为大行子民要么能言善道,要么是书呆子,无趣之极,没想到你既不善言辞,也不是书呆子,倒挺对我的胃口的。”她举起茶盏,虚碰一下,一口饮尽,“以茶代酒,你这个朋友我交了!”
这大概是蛮国交朋友的礼节,叶容浅忙一丝不苟地照做,给自己灌下一大杯茶水:“能得公主垂青,真是荣幸之至。”
吃得正尽兴,忽有两名男子走过来,老远就闻得其中一位爽朗的笑声:“小月,宫宴好玩儿么?”新月公主眼前一亮,亭亭立起身:“子远,七哥,你们来啦!”
来的人正是皇七子慕子衾和皇九子慕子远,这两位叶容浅都没见过,只是略有耳闻。这位迎娶了邻国公主的皇九子慕子远,性情同她一样直爽,甚至还有些……跳脱,有关他的消息常见于茶摊小酒馆的八卦闲聊中,人人都叹他也就是命好,能生于皇室之中,这样懒散的性子才能养尊处优。
而皇七子慕子衾,平日行事十分低调,为人温和,脸上总是带着笑,在众皇子中其实并不打眼,所以民间评价只有笼统的一句话:心软人好。
叶容浅忙站起来行礼:“叶家叶容浅拜见七殿下、九殿下。”
低沉温润的声音擦过耳畔:“不用多礼,快请起。”
这声音,稳重低柔,清澈明净,和煦地掠过耳畔,倒好听得紧,令人如沐春风。叶容浅心中一沉,不动声色地起身:“谢七殿下。”
皇九子同新月公主夫妻情深,见到她就腻缠得紧,也顾不得旁人。心软人好的七殿下便在叶容浅身旁坐下,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抬手朝她敬了一敬,笑道:“叶家小姐自便,不必拘礼。”
不拘礼不拘礼,她向来随遇而安,不必为她操心。叶容浅瞟了他一眼,垂下眼帘,侧身避了避,道:“多谢七殿下体恤。”
他不置可否,唇边挑着一抹浅笑,修长的手指转着酒杯,并未看向叶容浅,目光落在杯壁上绘的一株寒梅上,那枝梅枝干遒劲,艳丽的红点连缀成娇艳花瓣,溶入他深沉的眼底:“听闻前段时日叶家小姐不知因何事晚归,被叶相爷禁足府内足足一个月,如今总算能出来走动,也算是件喜事。”
短短几句话,机锋尽显。
他在试探她。
她心下了然,思量片刻便从容笑道:“七殿下既然知道这些事,那定然也知道我素来喜结善缘,从不与人为难。”每个人都有秘密,不想让别人知道再正常不过,她绝对合作,守口如瓶。
慕子衾柔声道:“叶家小姐心地善良,我自然是明白的。”
“不敢当。”
保守秘密,又是一笔善缘,这趟宫宴来得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