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她还是受了罚。
秋后算账,为时不晚。
这罚的,倒着实不算晚。
也不是妹妹们记着这件事,一心要找她麻烦,而是门房为了在主子们面前露脸得些赏,特意凑上来告了叶容浅一道黑状。
下人们往往上有老下有小,有一大家子要养活,生活并不宽裕,若是为了银钱生计而告她一状,她……她完全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佛堂里青烟缭绕,弥漫着佛香,叶容浅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小佛堂里,心中默诵着心经。
素净的青色蒲团半旧不新,里头絮的棉花也稀得很,跪下去就压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硌得人膝盖生疼,久了实在吃不消。
旁边还有个小丫头盯着她,让她务必跪足两个时辰,不得偷懒,更不能随意动弹,跪完还要监督她去绣上一幅心经。
时间流逝,膝盖痛得发麻,渐渐失去知觉,叶容浅将额头抵在地上,真材实料地磕了三下头,扶着地慢慢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活动自己的腿脚。椎心的痛感袭来,她腿发软,险些又跪下去。
小丫头面无表情地站着:“大小姐,夫人说明天就要把绣好的心经拿过去请她过目,您可要快些。”
“不必担心,我这就去。”叶容浅活动片刻,膝盖还是不敢弯曲,只好直着腿,步履蹒跚地往自己小院挪去,小丫头紧跟其后。
时值严冬,花园中草木凋落,唯有一圃寒梅还径自绽放,独自芬芳,倒开出一树灿烂光景来。叶容浅拢拢袖袍,笑道:“没承想院里梅花竟开了,容我过去瞧瞧。”
“大小姐,您的绣活儿还没做呢。”小丫头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不通融这三个字。
叶容浅央求道:“不过耽搁片刻,不会妨碍你交差的。”
“既然大小姐要看,那便看去吧,只是若到明天都交不出绣好的心经,夫人斥责,您可千万别拉上奴婢。”
叶容浅想想,瞧着开得正好的梅花,非常不舍地打算罢了,却忽然听到戏谑的男声插话进来:“哟,你们这对主仆倒是有意思,怎的竟让奴婢管起主子来了?”
转过脸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锦衣少年,面如冠玉,眸若点漆,一张俊脸上含着笑意,双手拢在裘皮手暖里,正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
这位锦衣少年名唤凌千邺,是二娘那一房的亲戚,和她没太大的关系。因常来府中做客,叶容浅对他也算熟悉,知道这位表少爷不仅有才华,人还长得俊俏,家世又好,一向深得二娘喜爱,甚至因为和三妹妹年纪相仿,双方长辈早有亲上加亲之意。
她同这位表弟,虽然没太大的关系,但托二妹妹的福,也曾和他有过些许交集。
小时候,有一年凌千邺来府里做客,当时二妹妹正是最活泼的年纪,天真好动,小孩子心性,爱玩点恶作剧,叶容浅一心结善缘,所以对二妹妹的恶作剧十分配合,总是频频中招。
结果表弟来了之后,不知怎的,频频中招的人就变成了他。可怜一位严肃正经的小公子,在这府里总是倒大霉,成天哭丧着小脸,见到叶容华避之唯恐不及。
最惨的是,有一回二妹妹明明把巴豆下在叶容浅的茶碗里,结果居然莫名其妙地被凌千邺喝进肚里。
他当天拉肚子拉得快要虚脱。
表弟这是为自己挡了一枪啊,叶容浅见他这样,便十分关切地问道:“表弟,你感觉怎么样了?”
表弟年纪尚小,极好面子,脸色都发青了还要咬牙强撑:“我感觉……好极了。”
叶容浅很理解,笑道:“唉,表弟身强体壮,这点小事当然不成问题了。”
凌千邺哼了一声,呵呵道:“是啊,我身强体壮,才会帮你喝下去啊。”
“……虽然小事不成问题,但身体重要。表弟,我用紫苏、白芷和半夏煮了些药汤来,你要不要喝一点,这个很对症,十分对症,虽然不敢说药到病除,但好歹也能起些作用。”所谓久病成医,她结的善缘多,别的不拿手,但对腹泻算是很有经验的了。
不过表弟看到那碗黑糊糊的汤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她:“得了吧,不能药到病除还敢拿来给我喝,莫非你们府上请不到大夫,还得要我喝你的土法子?”
叶容浅摸摸鼻子,十分识趣地走了。
然后听说她这位凌家表弟拉肚子整整拉了三天。
凌千邺许久没来府里做客,叶容浅此时在这里见到他,感觉这位表弟长得比以前更好了。
小丫头见了他,忙福身行礼:“请表少爷安。”
叶容浅笑道:“表弟近来可好?”
凌千邺道:“我倒还好,不过看表姐的境况,只怕是不大好,连你身边的奴婢都这般放肆,还管起你来了,这还了得?……你怎么一瘸一拐的?”
站在一旁的小丫头立刻红了脸,嗫嚅地不知说什么才好。
叶容浅摆手笑道:“她是二娘派来的,管我也是原该的,我这腿不碍事。”
“连个小丫头都管不住,难怪会这样。不是我说,表姐的脾气也太疲软了些。”他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凌千邺年岁尚小,但总爱端起一张严肃脸来教训人,极守规矩,为人古板。三个妹妹他说得还算少,叶容浅比他大上一岁,反而总被他教训得灰头土脸。
但……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她完全能够配合!
她低头受教:“表弟说得是。”
凌千邺继续严肃脸:“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下:“奴婢柳枝,方才无意冒犯小姐,还望小姐恕罪!”边说边偷偷地看叶容浅。
叶容浅叹气:“没事,你先起来……”她揉揉膝盖,还没缓过来,站久了不免有些痛。
“什么没事!”凌千邺继续严肃地打断她的话,“奴才以下犯上管起主子来,成何体统?就算无意冒犯,也不能就此饶过。去那边跪着吧,待表姐赏完梅花,你再同你主子回去,下次若再犯,可就不只是这样了。”
帮她她固然是很感激,但是让她为此结个恶缘那就太吃亏了!
叶容浅觉得事情还能再拯救一下:“没这么严重,还是让她先回去吧。”况且她还是二娘派来的丫头,未来妹夫你真的要这样扫你未来岳母的脸面吗?
表弟用眼神拒绝了她的提议。
见叶容浅求情无用,小丫头才忙磕头求饶道:“小姐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凌千邺哼了一声,道:“再多言,便要请板子了。你就跪在这儿吧,没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闻言小丫头脸色煞白,咬着嘴唇深深地磕下头去:“是。”
每次见到这个表弟,他总能为自己惹来一些恶缘。叶容浅揉揉眉心,叹道:“我也不过是个最大的俗人,方才说说罢了,天冷,哪有赏花兴致,我看我还是先回去吧。”
他展颜一笑:“俗话说主随客便,我难得来府上,表姐不赏个脸么?”
赏脸,必须要赏脸,没脸也要赏。
两个人不是很熟,在一起其实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叶容浅默默地跟在凌千邺身后,朝梅园深处的小赏景亭走去。
梅花枝丫横斜,大朵大朵玲珑剔透的梅花拥簇成一团,独立于凛冽寒风中。不少花瓣随风旋落,红红白白铺了一地,空气中弥漫着梅花沁人心脾的芬芳,浸染得人一身清幽。
叶容浅深深地吸口气,摸摸鬓角,从发丝间摘出两片零碎花瓣。凌千邺见状,四周打量了一下,径直走到一棵梅树下,伸手摘下一小枝遒劲的花枝,上面有几颗含苞待放的梅花骨朵儿,还点缀了几朵已经盛放的梅花,花红蕊黄,鲜妍欲滴,显得格外玲珑可爱。
他伸手,叫叶容浅来接:“表姐,你戴这个试试看。”
“摘花不太好吧……”
他眉毛隐隐跳动了一下:“你戴着试试看。”
叶容浅只好接过来,随意地插进发髻里,嘴里道:“人不配花,委屈它了。”
他端详她片刻,点头:“我觉得这次你说得非常中肯。”
亭子四周都垂着厚实的青灰色帘幔,亭子里早已燃起好几个火盆,烧得旺极了,掀开帘幔,热气便迎面扑来。叶容浅冷得很,乍遇这暖,不由哆嗦了下。
石桌上摆着几样细巧点心,一壶茶还温在小火炉上,壶嘴急急地吐出一溜白气,带出清幽淡远的茶香。
“表姐坐。”凌千邺提壶倒茶,还招呼她吃点心。
叶容浅默默地坐下来:“是,这点心挺好吃的。”
他闻言尝了尝,但只咬了一口就搁下了,严肃地皱起眉,评价道:“太甜了,做得也不够精细。”
其实这样已经比她素日吃的好多了……
叶容浅:“哦……”
他喝着茶,沉默半晌又问道:“你膝盖没事了吧?”
“没事没事,完全没事,表弟不必担心。”
他板着脸严肃地教训她:“我并没有在担心你,我只是觉得堂堂相府小姐,若是走路一瘸一拐的,叫人看了去还不丢尽脸面了。”
叶容浅:“哦……”
她觉得,表弟真心还没有她会聊天。
叶容浅绞尽脑汁地发掘自己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的优点,希望展示出来给表弟看看,也让他能宽心些,好结个善缘。
于是她想想道:“其实我会画画的。”
怎么没头没脑突然来这么一句,凌千邺道:“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她是相府小姐,这难道不是大家闺秀的优点吗?
叶容浅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看了半天,凌千邺才懂了她这句话的含意,面无表情地道:“女子无才便是德,难道这句话你都不曾听过?”
“听过、听过……”算了,还是让表弟训吧,他训过瘾了说不定心情也就变好了。
叶容浅吃着点心,听凌千邺从“女子无才便是德”一直发散到她今日的着装打扮上来,吃罢一盘糕点,喝了半壶茶,凌千邺的长篇大论才堪堪落下尾声。
“你瞧瞧你,这样随意的打扮哪里像个相府小姐,竟成个稍微有些体面的小丫头了!外人看来还道你在府内的生活有多难呢,二娘最是慈爱,难道还会苛待你、不按月发份例不成?”
叶容浅刚想否认,就听到外头传来一声娇笑,几个丫头争先上去掀开帘幔,众星捧月般走进来两位少女,一位裹着白狐皮绲边的大红披风,还有一位穿着泥金暖襟小袄,捧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手炉。她们身后站着一位服色眼熟的人,影影绰绰的,看不大分明。
“请表哥安,请大姐姐安。”叶容华和叶容馥一齐行礼道。
叶容浅忙站起来:“二妹妹三妹妹好。”
凌千邺点头:“二表妹,三表妹。”
叶容馥笑道:“不知表哥和大姐姐在说什么呢,竟这般热闹。”
叶容华道:“我依稀听见是说大姐姐的穿着打扮不合规矩,不是我说,大姐姐你也着实怠懒了些。虽说在家里可随意些,只是也不能错了规矩,你瞧你这身衣裳,还有你这头上,成个什么样子。咦,你还戴了枝梅花?人不配花,真是委屈它了。”
不愧是表兄妹,眼光就是一致。叶容浅有错就认:“是,我一定改。”
壶中茶又沸腾,凌千邺耐心地为每人斟满茶水,捧着杯子事不关己地喝着茶。
“你自己怠懒些也罢了,还连累得娘也被人说闲话。”叶容华幽幽地看着叶容浅,“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叶容浅深深叹气:“这万万不关二娘的事,都是我偷懒,可别误会了。”又是一个,这位凌表弟真是致力于带给她一个又一个恶缘啊。
叶容馥哼了声:“你知道就好。”又笑道,“表哥,你怎么走到这边来了?这里偏僻,少有人来,茶也不好,点心也不好,实在委屈你了。”
凌千邺始终严肃脸:“一路赏梅花,不知不觉地就走过来了。”
叶容馥也习惯了:“园子里的梅花的确开得好,我和二姐姐也是赏了大半天,不知不觉就被吸引过来了呢。”
凌千邺抬头看了眼她们的发髻,梳得精致可人,斜斜地插着金步摇和碧玉簪,显得干净漂亮,华贵中透出少女俏丽的味道。他难得地勾起唇角,文不对题地道:“二表妹三表妹今日的发髻梳得倒是极美。”
“表哥过奖了,我和三妹妹今日的发髻都是这丫头梳的,手艺真是精湛极了。”叶容华起身,把那个服色眼熟的人从后面拉出来,自若道,“就是这个丫头了,她年纪小不懂事,无意冒犯了大姐姐,受罚是应当的。只是我着实喜她的手艺,不免要为她求个情,只求表哥和大姐姐体谅下情,饶了她吧。”
叶容浅点头:“我并没有生气,不必罚她。”一边说一边拼命向凌千邺使眼色。
方才表弟罚她就已经令她心生怨怼,跑去向二妹妹和三妹妹通风报信,若还死死咬住这个不放,不知还会生出什么事端,又再给她添上多少恶缘才罢。
凌千邺恍如没看到一般,脸色一沉,道:“你这丫头怎的这般不知规矩,说了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身,你为何又在这里?”
何必跟小丫头计较呢,求别罚。叶容浅眼泪汪汪地望着他。
今日的善缘还没能结上一个,恶缘倒是来了一大堆。
仗着几位小姐都在为她求情,小丫头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奴婢知错了,求主子网开一面。”
其实跪在那里丢脸倒也罢了,只是这如今天寒地冻的,下人衣裳单薄,在寒风里跪上一下午,她的腿就废了。
叶容馥巧笑倩兮道:“她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这大冷天的,哪用得着跟一个小丫头过不去,传出去外人倒说咱们家刻薄下人,声名也不好听。表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也饶过她吧。”
“表姐怎么说?”凌千邺对她笑笑,却不答她,转头问起了叶容浅。
小丫头抬起头盯着她,叶容馥的视线如影而至。
叶容浅忙道:“左右不碍事,饶过她这回吧。”
他的语气好像很遗憾似的:“既然这样,那便算了。”想想又加了几句,“若是以后再让我碰见你不守规矩,可别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那婢女连连磕头:“是,少爷宽宏大量,多谢少爷提点!”惊喜的眼里满是对凌千邺的感激。
没有半分是对她的。
她绝对没有在嫉妒,她只是觉得有点可惜,这个善缘被凌千邺半道截了去。
叶容华:“不愧是表哥,真真的铁面无私。”
叶容馥:“但是也很体贴人呢。”
凌千邺:……你们在说什么,风太大我没听见。
高兴之余,叶容馥还亮出了自己的拿手好戏,取上好的茶叶和泉水,燃了银丝炭,亲自烹了一壶茶。
茶汤清亮,闻之清冽扑鼻,品之柔润适口,确是好茶、好水、好火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