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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夜祭(5)


  庄九这边,对于上头布置的任务,他都一丝不苟地记录着每天的访客,记录丞相的一言一行。从记录的内容来看,苏丞相并没有结党营私,白日很少在府,晚间登门拜访的人少之又少。庄九觉得这任务真是有史以来最无聊的一回。

  有时苏丞相处理公务回来得很晚,苏叶叶就会偷偷溜出去,若在院子里碰到庄九,便会很熟络很友善地和他打个招呼:“我去……去……会会……我那朋友!嘿嘿嘿!”语气中有说不上来的得意,庄九总是回以一脸憨厚的笑。

  夜色渐深,苏叶叶耷拉着脑袋回到府上,恹恹的模样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看见收工的庄九,也不像离开前那样欢快,只是出于礼貌地点点头。

  花匠庄九就这样冷眼看着,想她肯定去桂花树下等自己了,但是那又怎么样?

  “她又不是我的小姑娘。”庄九讽刺地想。

  转眼快到上元灯节了,天气转寒,梅花渐渐都开了,庄九变得忙碌了许多,更重要的是,任务要接近尾声了。

  苏丞相风寒初愈,起床有些晚,却仍旧坚持着上朝议事。苏叶叶也一大早起床梳妆好了,桃粉色的绸缎扎着两只发髻于耳后,裹着桃粉色的斗篷,捧着暖炉站在门口恭送父亲大人出门。

  苏丞相看见女儿“嗯”了一声,算是打招呼了。苏叶叶毕恭毕敬地站着,直到苏丞相经过,她突然仰起头,诚恳地说道:“爹爹,你……你……你……给我一点钱吧。”

  苏丞相停住正要跨出门槛的脚,皱起眉头回望道:“家里有吃有喝,你又要钱做什么?”

  苏叶叶歪了歪脑袋,右脚蹭了蹭地上的雪,眼珠子却看往别处,似乎在考虑什么,最后冒出一句:“因……因为我……我喜欢……钱。”

  连附近正在修剪梅枝的庄九听见这样的对话,都忍不住嘴角歪了歪,更不要提丞相身边的老管家,大声咳嗽一番才忍住笑。

  苏丞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抄三遍《女则》,再抄三遍《女戒》,然后就跟管家要吧。邓伯,少给点,女孩子家家要什么钱?”苏丞相说完,怀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摇摇头出了门。

  “谢谢爹爹。”苏叶叶依旧低着头乖巧地答应道,看见苏丞相上了轿子走远了,她跳着转过身来,一脸乖巧的模样对一边的管家道:“邓……邓……邓伯,给我钱……钱。”

  管家邓伯和蔼地笑道:“大小姐你要多少钱?”

  苏叶叶愣了愣,咬着食指想了想道:“买……一串菩……菩提子你说要多少钱啊,邓伯?”

  老管家有些不解:“菩提子?你从哪里见着的,大小姐?”

  苏叶叶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要露馅了,变得更加笨嘴拙舌了:“就是……就是……反正我……我喜欢……邓伯……我要买但是……没有钱……钱。”

  老管家也不再追问,温和地说道:“大小姐,你看中了哪家铺子的,喜欢哪一串,我帮你买了来,老爷可不希望你四处乱跑。”老管家对苏叶叶了解得很,心想她一定是哪天偷偷溜出去玩耍的时候看中了的,所以也不多问。

  苏叶叶眼看目的达到,满心欢喜地回答了铺子的地址,然后兴奋地描述了一下她想要的菩提手串的模样,又让老管家复述了两遍,确认无误后,这才松了口气,乖乖回到后院抄写父亲布置下的功课。

  写字写得无聊的时候,她就将小脑袋瓜搁在窗栏上看着外头的雪,看在庭院雪地上觅食的小鸟,会流露出羡慕的眼神,然后晃晃脑袋,用手背揉揉眼睛,又回去卖力地抄。

  苏叶叶拿到菩提子手串的那天,她兴奋地跳到修剪梅枝的花匠庄九面前,激动地问道:“好……好不好看?”

  那是一串象牙白色的菩提子,庄九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竖起了大拇指。苏叶叶见得到花匠庄九的肯定,更是兴奋,拔腿就往院子外头跑。

  庄九看着她消失在视线里,摇摇头继续专心修剪枝丫,心中莫名有些烦躁。入夜时分下起了鹅毛大雪,他看着满院的梅花,心烦意乱。

  苏叶叶还没有回来。

  等到三更响起,门口才蹿出一个耷拉着小脑袋的身影,那身影瞧见花匠庄九,微微一愣,挤出一丝笑容道:“你怎么这么晚还没有走呀?”

  庄九指了指手中的工具,又比画了一番,示意自己忘记了工具,回来取。这大半夜的取工具,取了有什么用?这么拙劣的谎言,说给旁人听是不会信的,可苏叶叶并未怀疑,她点点头。这一点头,震落了桃粉色斗篷镶边的貂毛上的雪花,她的鼻尖冻得有些发红,抽了抽鼻子,鼻音愈发浓了些:“那……那……那你快些回去吧,太……太……太冷了。”

  花匠庄九憨憨地点头,苏叶叶挥了挥小手道:“明……明……明天见……”

  第二天,庄九见着邓管家请了大夫去了苏叶叶的房里,不久后便闻到了满院子的中药味。听见了邓管家对苏叶叶的念叨,他眼前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苏叶叶坐在床头裹着被子,一脸的不情愿嘟着嘴巴却不敢反抗的表情。傍晚的时候,苏叶叶的窗户打开了一些,露出了半张小脸,眼睛圆溜溜地看了看院子,目光定格在了花匠庄九身上,便露出喜意,探出小脑袋道:“你……你来。”

  花匠庄九看了看周围,确定这院子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便走上前去,与她隔着窗户。

  “我……我讲……讲个故事给你听啊……”苏叶叶道。

  花匠庄九不可思议地冲她眨了两下眼睛。这小妮子才安生了大半天又开始折腾了,他可不愿意让她再折腾,指了指手中的花铲,示意自己还要干活,转身欲离去,不想苏叶叶有些急道:“不……不用你专门停下活,你……你……你听我说就好。”

  花匠庄九只好点点头。

  苏叶叶推开了半扇窗户,清了清嗓子,可嗓音还是很沙哑,语气却很兴奋。她刚说了一句,庄九便下意识地停住了手中的活儿,抬头望她。

  她说:“魏……魏……魏国来使并非自杀,而……而……而是他杀。”她鼻音浓重,小脸十分严肃,说完这句,拍了拍窗棂,一本正经地看向庄九。

  这是庄九与她头一回见面的时候,说的那场书,她记得倒是很清楚。

  于是庄九做活儿,苏叶叶逮着没人的时候,就开半扇窗户,给庄九结结巴巴地说书。她说得很认真,一字一顿,有板有眼,关键时候还会学着庄九的模样做些动作,让人忍俊不禁。每天只能说一段,庄九只是偶尔抬头冲她憨憨地笑着,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回应,她却十分满足,每次庄九收工回家,她还恋恋不舍地挥手道:“明……明……明天见。”

  这样的一段书,她说了半个来月,终于她的风寒痊愈了,邓管家只允许她在正午的时候坐在走廊里晒太阳,除此以外还是不许她出门溜达,她这回听话了些。今天终于讲完了最后一段书,她趴在窗户上看着收拾工具要回去的庄九道:“我病好了,就又能见着庄先生了,我听完了再给你讲啊。”这话虽然结结巴巴,可兴奋的语气却是溢了出来。

  庄九将工具包裹好,冲她点点头。上元灯节,就快到了。苏叶叶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冲他像往常那样挥挥手道:“明……明……明……天见!”庄九也挥了挥手,自然没有告诉她,明天就看不见自己了,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他怀里揣着厚厚的一沓纸,仔细记录着丞相府这些日子的动态,交上去后,就等着发酬劳了。至于之后会发生什么,自己还能不能见到苏叶叶……庄九想到这里,内心讥讽的声音道:她又不是我的小姑娘,见不见得到,又有什么关系?一抬头,苏叶叶还趴在窗户上,和自己视线相对时,甜甜一笑,又说了一遍:“明天见!”

  庄九头也不回地走了,闻着梅花香,他愈发觉得不舒服。这种孤傲的花有什么好的,他莫名地讨厌起来。

  石三是在上元灯节的前一天晚上来的。

  庄九接过一沓厚厚的银票,满意地翻了翻,见石三还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道:“是不是觉得这笔钱来得太容易了?喏,改日请你吃城南陈小五的面。”

  蒙面的石三翻了个白眼,在黑夜中样子颇有趣:“抠门。”然后想了想又道,“那要吃最贵的浇头。”不等庄九答话,神色一凛,恢复了往日的语气,“这回有个任务,需要你我配合。”

  庄九坐在石凳子上,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仰头看了看积满雪的桂花树枝,等他继续说下去。

  “明天上元灯节,苏丞相家宴,宴请他在长安的门生们。”

  庄九没说话,将茶杯端在嘴边又喝了一口。

  “不留活口。”

  庄九再次喝了一口。

  “府内其他地方交给我,你只负责杀掉苏丞相,日落之前。”

  庄九不语,继续喝茶。

  石三停了半晌,见庄九这副模样,有些来气,闷声说道:“你愈发装模作样了。”

  庄九握着茶杯,斜看了一眼石三。

  石三见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跺脚道:“你这茶杯里的茶,在我来之前,就已经空了。”

  庄九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茶杯,的确是空的。可就这样低头看着茶杯,也没有抬头的趋势。他就这样发着呆,直到脖子累了,才仰起头来,石三早已经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雪花飘落在杯沿上的声音他似乎都能听见,晶莹剔透的六瓣雪花。他突然想起了同样的雪花落在了苏叶叶鼻尖上的情景,不由自主地轻笑出了声,等意识到自己笑了,急忙将手中的茶杯搁回了石桌上。

  庄九站起身随意走了几步,他头一次觉着这个院子有些小,太闷。之前很中意这处院落图的就是这儿幽静,此刻却怎么觉得太冷清了呢?不如出去走走吧,就快到上元灯节了,街上一定是热闹的,庄九就这样说服了自己走上街头。街上熙攘的景象,小贩们的叫卖声,路人的谈笑声,让他稍稍有些心安,直到不知不觉中,他走到了繁苍楼前。

  每年的上元灯节当晚都不设宵禁,整个京城热闹非凡。而繁苍楼更是这个节日里消遣玩乐的最佳去处之一,因为庄先生会在这晚重说一场上一年最受欢迎的书,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他看见了早已经贴在门口的那张告示:年度经典重温——昭觉寺连环命案之谜!黄底黑字,分外醒目。听过的人还想再听,没听过的人更是要听,有些人为庄九的口才而来,有些人为庄九的做派而来,总之是一票难求。

  风雪有些大,告示贴了好几天,有些不太牢靠,此时一角被风吹起,似乎下一秒就会被吹没了。庄九盯着这张告示看了许久,转身走掉。入夜后的长安街挂满红灯笼,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面无表情的庄九显得格外落落寡合。街上人多,不时会被人撞一下,一向爱干净、讨厌和人接触的庄九竟不在意,就这样继续慢慢地走着。流光溢彩般的长安城,明晚上元灯节,会是一副怎样热闹繁华的场面?

  上元灯节一早,听客们有些奇怪地发现,繁苍楼门口的布告换掉了,黄底上“魏国来使自缢之谜”几个大大的黑字,取代了昨日的内容。不过对于普通的听客们来说,这也许只是繁苍楼新想出吊胃口的噱头而已,反正庄先生的书场场都是经典,这个也不错。这个小小的插曲,凭空让长安城的茶楼饭馆里多了一些谈资而已。

  六

  上元灯节当晚,出现在繁苍楼的庄九穿了一身烟灰色的褂子。这颜色其实不大适合当晚的佳节氛围,也不符合喜欢明亮颜色的庄九的一贯喜好。今儿之所以选了这么个颜色,是因为时间太仓促,他回到自己住处后已经来不及换下里外的衣衫,只好将外头的那件换下。

  毕竟内里的衣衫上还有未干的血迹,烟灰色的长衫可以遮挡些。

  今天这场来的人特别多,也只有上元节这场年度重演,繁苍楼才会破例出售站票。那些没有买到坐票的只能站着,即使这样,后面离得远的人都只能单脚踮着站着,脖子伸得长长的往台上张望。直至庄先生来,大家才安静了下来。

  最好的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个熟客,姓杨还是姓唐来着?常常来捧庄九的场,不仅自己来,还拉着狐朋狗友一起来。他见庄九来了,从椅子上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喝了一个大彩,在全场掌声雷动中,庄九冲大家拱拱手。

  一切都和他熟悉的场景一样,庄九掌控着整场气氛,掌控着整场的节奏,在人声鼎沸中他不再孤独寂寞,他是一个说书人,长安城里最英俊的说书人。所有人都陶醉在他编织的精彩故事里,没有人发现他的心神不宁。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纵使听客意犹未尽,书说完了,大家也都纷纷离去。伙计依旧体贴地给庄九准备好了他常喝的茶。看着外头的大堂,不久前还满当当的,此刻却空荡荡的,桌椅凌乱,茶盏横放,楼里的小厮正在打扫这一地狼藉。明明往常也是这样,可今天却觉得看着心头烦闷。庄九端起茶杯,放在嘴边吹了吹,一下子又没了喝茶的兴致,起身便往外头走。这街上的人群比昨天更多,摩肩接踵,吵吵闹闹,一个行人不小心撞到了庄九,他瞪了那人一眼,继续前行,脚步越来越快,不一会儿就回到住处。他的后院跟往常一样安静,连天空飘着雪花的声音,都能听见。

  雪花纷飞,那棵桂花树下,站着一个桃粉色的小姑娘。

  庄九忽然松了一口气。

  正在踩着自己影子玩儿的苏叶叶,听见雪碎的脚步声,兴奋地抬起头来,瞧见了进来的庄九,跺了跺脚,轻轻跳了跳,欢喜地摇了摇手,摇落了她斗篷上的少许积雪,月光洒在她的身上,镶了一圈银边。

  庄九莫名地心生厌恶,他曾经那样讨厌黑夜,只有繁苍楼的灯火辉煌和人声鼎沸才能让他度过一个又一个无边的黑暗。苏叶叶的到来,曾经让这个院子热闹过,可如今见着这般光亮的人,他的内心不可控制地排斥起来,眉头锁起,丝毫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脚尖转了方向往自己的卧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