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叶广昌府中堂。叶深面色煞白，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他没有被绑，穴道也没有被点，但只要父亲在，他自知出不了屋子。叶广昌坐在他对面的桌前呆呆出神。天色将晚，房间里还没掌灯，二人于昏暗中一言不发，似一对鬼魂。
夜风穿堂，叶广昌咳嗽了几声，缓缓起身，闭了两扇窗子。拿了棉袍自己披上，又点了灯。见叶深瘦不经寒，就把自己的棉袍拿下来披在他的肩上，叶深厌恶地看了父亲一眼。身子一动，棉袍落地。叶广昌叹了口气，回身在书橱里取了几张机密文书拿给叶深看，说：“看吧，这个你应该懂。”
叶深看着他，迟疑着接过来。马之良、杨定吾的“玉渊潭”案，跃然纸上。
“有些事情，表象一回事，真相是另一回事。你只知道我这次处心积虑害你师父，却不知道，多年以来，是我一直在保他。他和杨定吾的事，如果我上报朝廷，马之良立时人头落地，通天拳顷刻土崩瓦解。”
“这是刑部和大理院的文书，你怎么得到的？”
一个仆人端着托盘走进来，在桌前摆下一瓶打开的红酒，两个杯子，和一碟烤火腿。而后轻轻退出。叶广昌倒了酒，嘴里含了一片火腿，靠着椅背看儿子。
“官场你不懂，要懂也不难。其实就是市场。”
叶深心中一凛。
“我打心里不屑与那些贪官污吏同流合污，可不这么做，就会被被视作异己，假清高，遭人排挤。要想保住禄位，就得和他们打成一片，至少要若即若离。这些年来，我何止保下了一个马之良？我不知救过多少人的性命。这是山西的23位革命党名单，这是广东的举事要义，这是章太炎在上海的几处据点。我通通买了。”
他把手里的文件一一列举，又忽然全数撕碎！叶深大惊！
叶广昌：“我不在乎。我只在乎绝学。知道为什么吗？”
叶深不说话，他在等下文。
“这个国家，没有希望。它烂透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语从大清官员口中说出，令叶深不免动容：“父，父亲”
叶广昌疲倦一笑，老态尽出。
“大清国说完就完。日后是什么景象，谁也说不清楚。无非是你方唱罢我登场。政治嘛，没真的。更可恨的是，它让世间许多原本很真的东西也全都失真。好没意思，好伤人心啊。”
叶广昌竟然无端落泪，令叶深难测。
“我们习武之人，面对如此变局。能做的，只有一个：守住我们自己的那份真。“春云十三展”，就是。她永远都真……”
叶广昌眸子里放出光来。在这一刹那间，叶深似乎明白了父亲的另一种用心，虽然他不赞同……这时，一个侍卫走了进来，见叶深在场，就要上前耳语。
叶广昌：“没事儿，说吧。”
侍卫：“徐闯他们，已经出了定州。”
叶广昌：“这么说，再走两百里，就是陷马台了？”
侍卫点头：“是的。”
叶广昌装了一锅烟袋，噗嗒噗嗒吸了起来，眼睛看着院外的蓝黑色天空。他在找星星，那个最先出现的星星。不久，浘川和一名武士走了进来。浘川看了一眼叶深，嘴角神秘一笑。叶广昌对自己的侍卫挥挥手，让他离开了。
叶广昌：“喝一杯吗？”
浘川笑着摇摇头。叶广昌让二人落座。
“怎样了？”
“揭心，没有找到。”他拿起叶广昌的红酒瓶端详着。
“所有的铺子都没有吗？”
“是的。都没有。”
“他搞什么鬼?”
浘川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慢慢呷了一口：“我早和你说过，这个人，靠不住。他不会坏咱们的事吧?”
叶广昌：“希望不会。毕竟，揭心和通天拳，有世仇。”
说罢，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叶深的眼中已有泪光。
浘川：“既然他消失了，我们也用不着帮他做事。我看，应该把王府的人，撤出来。”
叶广昌：“空空儿得手了没有？”
浘川上前耳语几句，叶广昌一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么说通天拳的两个弟子还活着？”
浘川点头：“活着。好像和那个空空儿有交情！”
叶深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王府怎么了？我师弟、师妹他们怎么了？”
叶广昌和浘川没有理他，而是耳语起来。叶深愤然起身，刚走出几步，被叶广昌叫住。
“别动，坐回来。”
叶深只觉天昏地暗，五内怆然。父亲这次偏偏不绑他，也不点他的穴，可是叶深，已经不敢冒险闯出了，这种变化连他自己都十分吃惊……
叶广昌下定决心道：“计划不能变。我明天一早必须要出发了。不然两日之内赶不到陷马台。这趟你别去了，你今晚就亲自去王府，不管她空空儿怎么想，找机会先把苏百川和天心杀掉。”
叶深瞪圆了眼睛，浘川亦被震惊：“有这个必要吗？”
叶广昌：“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浘川点头：“可以，不过我要先拿到地图。”
叶广昌一愣，旋即一笑：“为什么？”
浘川：“叶先生，这件事，我已经付出了虎头宝甲，还有那么多大日本武士听候调遣。目前得到的，还只是你的一个空头承诺。换作你，你安心吗？”
叶广昌愠色道：“废话，我连命都押上了，你跟我谈这个？”
浘川：“正因为这样，才要说清楚。别怪我太坦白，你这次去山西，最多七成把握。可如果你死了，我什么也得不到。就算你赢了，我是不是就没有价值了，会不会也被你灭口？”
叶广昌阴沉一笑：“说得好。大事当前，你将我一军。”
“你可以这么想。总之，我要地图。”
“我要不答应呢？”
“很简单，我撤出王府的武士，释放通天拳的两个弟子，把真相告诉他们，到时候，你有把握你儿子一定帮你吗？”
叶深早已对父亲怒目而视。
叶广昌点头笑道：“好手段！”他从怀中取出了地图，慢慢递了过去。在浘川伸手碰到图的一瞬间叶广昌收回了。
“你什么意思？”
“改主意了。图不能给你。”
“你说什么？”
“还是按最初的计划来吧。你和我一起去山西。杀了马之良，夺回我要的东西，这个图自然属于你。还是这样最妥当。”
“你就不怕王府那边有变？”
“和王府比起来，我更在乎马之良。在乎本门绝学。现在看来，还是最初的方案最稳妥。很多时候，第一方案往往就是最佳方案。”说罢笑着又把地图放回了怀里。目露得意之情。
浘川长叹一口气：“你这个人太善变了，和你交朋友，真难啊！”
叶广昌笑道：“您拿我当过朋友吗？”
浘川愤然：“领教了。”
叶广昌：“好说。”
浘川走了出去，回头道：“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了？”
叶广昌笑道：“叮嘱你的手下，不要轻敌，下手的时机很重要。”
他根本没回答自己的问题，似乎早已看穿自己。浘川愣住。
叶广昌又说：“杀掉那两人之后。王府的人，一个活口也不留。”
浘川冷哼了一声，快速离去。
叶广昌长叹了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背对着儿子。叶深静静地看着父亲，嘴角泛过一丝嘲笑……
叶广昌没有睁眼：“你说什么？”
“我没说话。”
“你心里说了。”
“没有。”
“有，你骂我了。我听见了。”
叶深不再说话，迈步向院外走去。
“敢走出院门，我一定亲手杀你。”
叶深回身看去，叶广昌动也没动，依然靠在椅子上背对着他，说这番话时，连头也没回。叶深只觉一股凉气寒彻周身，禁不住颤抖起来……